“怎麼呢?心情不好嗎?”他脫下外套,在她對麵坐下,伸手拿過她手中的酒杯,淺嚐一口,甘美醇香撲鼻而來。
這酒,是會醉人的。
“還給我!”她瞪視他,卻被醉意軟化了所有冷硬,沒有氣勢可言。
“你醉了。”他拿開酒瓶,連同酒杯放置到一旁。見她東倒西歪地撲過來,急忙扶住她微傾的腰,讓她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動作輕柔。
“放開我……”她掙紮,拒絕他的支撐,卻軟綿綿的,使不上勁來。
穆恩不放,打橫將她抱起,往臥室走去。窈窕的她,輕若無物,雙臂勾著他的脖頸,把頭深埋在他的懷中。
“夜了,該睡覺了。”他好脾氣地哄著,大步走到床邊,輕輕放她躺到床上。
從結婚到現在,她敬他如“冰”,他敬她如賓。一張床,兩個夢,幸好不是噩夢。她以為,和他同眠共枕,自己會噩夢連連,度夜如年,卻沒想到夜夜安然入睡。
圈著他脖頸的雙手沒有放開,迫使他壓在她身上,為避免壓疼她,他用左臂撐起身體。
她的兩頰被醉意染上動人的紅暈,眼睛非常漂亮,眼神不再犀利,目光柔和。紅酒的芳香,帶著她溫暖的氣息噴在他臉上。
他騰出右手輕撫她的臉蛋,溫柔低語:“能一直這樣擁著你該多好!”
她沒有動,目光溫柔地看著他,似乎完全被那雙充滿憂鬱卻又無比溫柔的眼睛征服了。
夜色,安寧靜謐,他的心,卻無法再平靜。
他俯下頭,輕吻她的前額、眼睛、臉頰……很輕柔,就像是蝴蝶的觸須,然後,薄唇停留在她嫣紅欲滴的唇瓣上索求。
心被莫名的感覺占據,她一陣顫悸,沒有掙紮。
疼惜的、溫柔的吻和觸摸,讓她體驗到快樂的極致。情不自禁,她伸手抱住那寬闊的肩膀,如墜深淵……
光華冉升,黃色金輝隨同溫柔的春風,滲入窗簾細縫,照亮臥室一角。
狄米絲醒來,感到宿醉後的頭痛,還有全身的酸痛和四肢乏力。
她睜開眼睛,垂目凝視,看見赤裸的身軀、淩亂的床鋪、嫣紅的血跡……床伴已經離開,床上還殘存一絲他的體溫。
她以為,昨晚隻是一場荒謬的春夢,但眼前的事實告訴她,她酒後亂性,半醉半醒間與穆恩履行了夫妻之實。
他的體溫還殘留在她身體裏……
一陣電擊般的戰栗彌漫全身,她下意識地拉緊胸前的絲被,想驅除那股悸動和顫然,但心裏交織著燥熱、羞窘、驚愕、迷茫等紛亂情緒,一時揮之不去。
進入女人身體的,除了她自己的孩子,隻能是她的所愛,而非貪欲。對於具有嚴重潔癖的她來說,愛和性、靈與肉是絕對不可分離的。
受他蠱惑,隻是因為喝了酒嗎?
自從那晚以後,他與她似乎貼近了,又似乎疏遠了。兩人都沒有再提起那次的“意外”,一切都回到從前一般。
她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卻無法平靜,目光開始追逐他的身影,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平時,他會給孩子說一些深奧又淺顯的話,信仰、善、生命,或別的。晚上,則會指著繁星點點的夜空,給孩子講八十八個星座的故事。
他凝視著孩子,那麼耐心地講一長串,生怕孩子聽不懂,生怕他漏掉了什麼應該給孩子講的東西。她在一旁聆聽,驀然覺得,他是一個博學、傾盡全力要告訴孩子整個世界的父親。
在他麵前,她常常覺得自己很無知。但不管她和孩子說什麼,他總是那麼專注地傾聽,對她們說的一切都表示著理解和好奇,必要時會不吝言辭。她知道,唯有真正的謙遜者,才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耳朵。
日漸一日,她慢慢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氣息越來越紊亂。一些情愫,如想念、牽掛、擔憂……不知不覺地,就在她的心中萌芽、滋生……
十月初,他因公事,離開港市去了倫城。
上旬,他天天打電話回家,不是視頻,不是立體投影,隻是語音電話。
中旬,她隻接到一次電話。
下旬,她收到一封信。
信紙上,隻有三句話共二十七個字——
我唯一深愛過的女人是法法的親生母親!
我們離婚吧。
穆恩·撒督
秋風蕭瑟,天海陰霾。
狄米絲站在臥室的觀望台前,望向海平線,眸光空洞、黯淡、模糊,閃過一絲水似的色澤。
刑期滿了,自由了,為什麼她不快樂?
痛苦,是她唯一的感覺。
他不愛她,她早就清楚;他們會離婚,這是已知的結局。但當一切擺在麵前時,心卻痛了起來,難以承受,為什麼會這樣?
默默隱忍,可眼眶還是濕了。
她怎麼會愛上這個男人呢?
是的,她想她是愛上他了。不是有點喜歡,是愛。已經泥足深陷,無法挽回了。
是什麼時候中的毒,卻渾然不覺?
也許是在他向嘉米爾牧民噓寒問暖的時候,也許是在他孑然一身仰望星空的時候,也許是在他掉落大海離她而去的時候,也許是在他用古老的非洲語言讀信給女兒聽的時候,也許……是在第一次看見他微笑的時候。
疼痛的心,在回憶的影像中沉得更深,不能自拔。她對他的情感,比她相信的、比言語所能表達的還要深。
他不經意的舉動,在不經意間,深深感動了她。不,也許那正是他的手段,但她卻陷進去了,不知不覺地陷進去了。
她怎麼會愛上這個男人呢?閉上眼睛,任淚水無聲滑落。
按照約定時間,西裝革履的律師來到撒督家,看見女主人坐在後花園的椅子上,一動不動,一身高雅的黑色裝扮,冷得端莊、執著和沉靜。她戴著紫色墨鏡,襯托出優美的鼻梁和紅唇,散發出幽雅而凝重的氣質。
她的心,正在平靜下慟哭著。
“狄官……”律師的職業病,習慣成自然。
“在簽字之前,請叫我撒督夫人。”她的語調出奇的平靜,但幹澀的嗓音,泄露出哭過的痕跡。
律師將一式兩份的離婚協議文件放在她麵前的桌麵上。文件上,早已簽上穆恩的名字。
“撒督夫人,職責上,我需要和你解釋清楚,如果你們雙方同意,從現在開始就是分居期,一年之後就可以正式離婚。如果雙方任何一方不同意,就需要兩年。但是你丈夫承認有外遇行為,這段感情已經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他同意簽名離婚,隻要撒督夫人在文件上簽署,你們的離婚就即時生效,你將得到女兒的監護權和整個撒督集團。”
墨鏡下的雙眸,湧現難以置信的震驚。
為什麼他將女兒交給她?
為什麼他將所有財產留給她?
為什麼他突然之間舍棄了一切,親人、財富……
一年婚姻,他得到了什麼?確切地說,他什麼也沒有得到,除了那次酒後亂性。
他強迫和允諾的一年婚限,是因為他自大到以為她會愛上他,還是出於別的原因?
心緒紛亂,無法理清。許久之後,她輕垂眼瞼,目光落在左手無名指的戒指上,睫毛微動。
“簽字之前,我有個要求。”
“請說。”
“我要見他。”
沒人知道穆恩的行蹤。
一股莫名的強烈的不祥預感盤踞在狄米絲的心頭,揮之不去,讓她心慌、焦慮,仿佛他已經徹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除了死亡,還有什麼能夠令一個人舍棄自己的親人和財富?
在她彷徨無助時,鬱夜出現了,給她一張地圖,告訴她:“按照地圖上標明的路線走下去,你會找到你要的男人。”
按照指示,狄米絲首先找到穆恩的私人秘書。這位學識和經驗都十分豐富的老秘書回憶道——
“在我的印象中,他幾乎每天都有寫不完的信,尤其是寫信到非洲。是用筆寫的。”老人特別強調,又道,“也隻有在寫信的時候,他才會寫字。任何其他文件,他都是通過視網膜掃描來簽署的。我想,那些信件對他來說,一定有著特殊的意義。”狄米絲默默聽著,心緒波動。
結婚一年來,她常常看他教女兒寫信,寫些艱澀的非洲古老文字,還有世界各地的其他語言。她坐在一旁忙著、聽著、看著,感覺那是一種幸福。
她來到非洲。在這裏,有泛濫的艾滋病,有成千上萬攜帶著HIV的孤兒,有無盡的痛苦和死亡……還有,關於一個偉大又神秘的慈善家的傳說。他帶來昂貴的救命藥品,帶來先進的醫療技術,帶來教育的資金,扭轉了黑非洲的命運。人們流傳著他的種種事跡,猜測著他的身份,但迄今為止,沒人知道他是誰,隻從他寄來的信件中,在落款處得知他的名字——MS。
廣漠黃土上,散落著一些村莊。這裏的孤兒院裏有受過專門培訓的醫護人員,環境優美,猶如天堂,不過天堂裏有墳墓。在卷心菜園子後麵,一棵高大挺拔的桉樹下,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數十個小巧的木製十字架。
孤兒院的院長拿出一疊書信,放置在狄米絲麵前。
“這是我為孩子們保管的信件,都是MS親筆書寫給他們的。我收養過、愛過和埋葬過數百名兒童,他們都是HIV呈陽性的艾滋病毒攜帶者。孤兒院幾乎每月都有一名兒童夭亡,我握著他們的小手陪伴他們度過生命中的最後時刻,參加每一次的葬禮。有一天,一個叫卡羅琳的小女孩告訴我,‘我要走了’,那是她的最後一句話,翻過身去像要休息一般,死了。我不相信她死了,我幻想著奇跡,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後來,MS出現了,他帶來了奇跡,我們獲得了昂貴的ARVs,之後的孩子們都活了下來。”他平靜地訴說著,但眼睛閃爍著,那是淚光。
狄米絲握著手中的信件,無法言語,雙目含淚,因為院長的一席話,更因為信件上的字跡。也許,在這個世上,見過穆恩字跡的人屈指可數,但她絕對是接觸最頻繁的一個。
一個叫薩繆爾的小男孩,牽著她的手來到草原上,指著夜空中的星光說:“那是希望。MS叔叔告訴我,那是希望。我不知道希望是什麼,但我現在知道了,我知道我的病會好起來。”
難以遏止的淚水早已浸透了薄薄的信紙,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她心裏泛起的,不隻是感動。
她的丈夫,不是自私自利、貪生怕死的懦夫嗎?為什麼卻是仁愛、慷慨的慈善家?
似喜似憂的淚珠和微笑在臉上暈開,淚水越聚越多,微笑越來越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