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天氣陰晴不定,總是時好時壞。明明一直晴朗的天氣,天黑之後,卻開始飄起了小雨。
衛涵慵懶地靠在軟榻上,在燈下靜靜地看著書。子岑則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雙手交疊趴在麵前的一張矮幾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被看了約莫一個時辰之後,衛涵終於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微帶疑惑地問道:“你看了一晚上了,究竟在看什麼?”
“我在看公子你啊!”子岑眨眨眼,無限崇拜地回答。
衛涵低頭看看自己,奇怪地挑挑眉,“我臉上蹭上髒東西了?”
子岑搖頭,“沒有。”
“那……我的衣服穿反了?”他繼續莫名其妙地問著。
“沒有。”子岑還是搖頭,“我隻是驚訝……公子居然會武功哎!”他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家公子根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
本來嘛!一個溫雅俊美得堪稱過火的文弱公子,看他的外表誰會想到他竟然會武功?而且據公子的出手來看,他的武功大概還不低!真是一大奇聞啊!
事情是這樣的:在連下了幾天的雨之後,今日天氣終於難得地放了晴。於是一時興起,他便拖著公子出門了。美其名曰是“陪公子散步”,實質上當然是溜出去放風。
當他們“散步”散到城門附近的時候,一人一馬忽然從城外以極快的速度衝了進來。騎馬的人信使打扮,看樣子是八百裏加急的什麼重要公文。大概是因為實在趕了太久的路,馬堅持不住了,奔進城門沒多遠,馬突然雙膝一軟跪了下去,騎在馬背上的人便往前直栽了出去。那信差騎術倒也精湛,就地一滾,本來也不至於會受什麼傷。
但偏偏,對麵也剛巧來了一輛馬車。雖然速度並不快,但拉車的兩匹馬被這天外飛來一人一嚇,同時揚起前蹄受驚地長嘶。這下子,那個信差就剛好準之又準地被送到馬蹄之下了。
眼看慘劇就要當場發生的時候,看得連驚叫也忘了的子岑突然發現身邊的公子不見了。
他隻覺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像一隻大鳥般地掠了過去,伸手一把抓住那個信使的胳膊,然後順勢一扯一勾,攬住他的腰旋了個身,一同輕飄飄地落到旁邊。
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事之後,所有人吃驚、不信、驚豔的目光便全部落在了他家白衣飄飄,衣袂初定的公子身上。
那一瞬間子岑簡直看傻了,不,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看傻了。等到被救的那個人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道謝的時候,他家公子淡淡一笑,然後衝他打了一個“跟上”的手勢,就這麼像所有傳說中的江湖大俠一樣,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才真的覺得……作為他家公子身邊的人,那個驕傲啊!
子岑的嘴角又開始露出白天那種傻傻的笑容,夢囈般地念叨著:“公子,你真是太厲害了。可惜我不是女孩子,不然我也纏著你不放,非要嫁給你不可。”
衛涵失笑,“白天那一下子就讓你心馳神往成這個樣子了?你別把我想得太高了,那不過隻是一時的反應和巧勁而已,我練武純是為了強身健體,沒有什麼實際功用的。”
“那也是文武兼備啊!難怪十七公主會看上公子。還真是獨具慧眼呢!”
“嗬!”衛涵把目光調回到手中的書卷上,“恰恰相反,十七公主應該是識人不清才對。我有什麼好啊?山裏出來的土包子,沒見過世麵又沒有家教,和京城裏的王孫公子們根本沒得比的。”
“哪有!”子岑很憤憤不平地打斷他,“人家都巴不得往自己臉上貼金,隻有你老是拆自己的台,真是奇怪了。好像十七公主看上你是什麼天大的罪過似的。我看你們就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我還指望著以後能跟你進駙馬府去做管家呢……”說到後來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就差沒有口沫四濺了。
“我有說過我跟公主有什麼關係嗎?”衛涵毫不客氣地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公主就算真有了十七駙馬,也不一定是我吧?”
“可是公主希望她的十七駙馬就是公子啊!”子岑瞪大眼反駁道。
衛涵不說話了,半晌之後,他緩緩地合上書,抬起頭帶著淡淡的笑容看向子岑,“子岑,我和十七公主不論怎樣,都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不要插進來過多的參與意見,好嗎?”
很溫和的語氣,臉上也是帶著笑的。但子岑卻發現他的眼裏是沒有絲毫笑意的。
子岑說不清他那一刻的神情,隻是覺得這樣的公子是他完全陌生的。他很不喜歡,也不習慣這種感覺。
慧嬈公主,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公子私下裏並不願提及的忌諱。
所以,他很本能地去打破了這種氣氛,“公子,你天天看書——不如,講個故事給我聽吧?”又一次子岑式的突發奇想。“故事?你想聽什麼樣的故事?”隨著他的這句話,衛涵的神情也在片刻間恢複了正常,似乎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提出這麼一個要求。十三四歲的孩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算不大,喜歡聽人講故事也不算稀奇。
“隨便。隻要公子給我講,我就聽。講完我們就上床休息,好不好?”
“故事啊……”衛涵垂下了眼,低喃著,“我還真沒給人講過故事……”
“沒關係!”子岑立刻搬來凳子在軟榻邊坐下,“就算公子你講得像念經,我聽了也剛好去睡覺。”
衛涵沒有再回話。他閉上眼,像是想了很久,又像是陷進了某段回憶裏。就在子岑終於等得快沒有耐性的時候,他緩緩睜開了眼,然後開始了他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山穀裏住著很神秘的一族人。他們與世隔絕了很多很多年,信仰一個據說是妖怪,但又保護了他們近千年的生神。在他們的族群裏,還供奉著一把聖劍,那把劍上蘊藏著凡人無法想象的東西,可以賜人以長生,也可以讓人擁有上窺天道的無窮力量。”
“長生?無窮的力量?力量靠修行就可以得到了啊!可是長生?這世上真的有長生這種事嗎?”子岑忍不住插了嘴,完全被這個離奇的故事吸引住了。
“後來,出現了兩個很有野心,也有極強能力的人。”衛涵沒有理會他的問題,仍然在繼續他的故事,“他們一個想要長生,一個想擁有那種天地間最強大的力量。於是,他們不惜一切方法地找到了那族人,用盡了一切手段,示好、利誘、威脅、欺騙……他們要得到他們想要的。可是,那些東西真正的主人卻不是他們。那把聖劍,隻庇佑信奉它的人;那些力量,也隻會轉移給聖劍認可的人。所以,為了獨一無二的保有長生和力量,這兩個人就決定拿走他們要的東西,然後殺光這族人。”“啊?”一隻手捂住了嘴,“殺光?那這一族人要怎麼辦?就這樣被他們殺光嗎?”
“我說了,這一族人有保護他們自己的保護神。一個被人當作妖怪,活了近千年的人。他曾經揀回過一個被族人遺棄、斷定會夭折的孩子。他親手帶大了這個孩子,然後,在族人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讓那個孩子離開了族群。他們要消彌這場浩劫,保護所有的族人。”
“那……他們究竟會怎麼做呢?”
“他們要……”衛涵垂下眼,忽然又低低地笑了聲,掩去的是目光中湧起的某種他不願意表露的東西。他好像在看著眼前的某一點,卻又像是看到了更遙遠的什麼東西。他目光的焦距,那一瞬間落在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包涵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他們要把所有人從夢裏叫醒,然後讓他們忘了那個夢。”
“啊?”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答案弄得張大了嘴,子岑隻剩下滿臉的錯愕。不明白這算是什麼結局,“為什麼明明公子說的每個字我都聽得懂……可是合起來的那個意思我卻不明白?”公子這算哪門子的故事?
“好了,故事我也講完了。照剛才的約定,你該去睡覺了。”衛涵伸個懶腰從軟榻上站起來,“去打水吧!今晚早點休息。”“哦……”子岑呆呆地應了一聲,轉身朝門外走去,腦子裏還在想著那個結尾牛頭不對馬嘴的故事。
“子岑——”但他正要邁出房門的時候,衛涵卻突然開口叫住了他,“跟著我這些日子,你開心嗎?”
子岑不假思索地點頭,“我希望一輩子都能跟著公子,一輩子都這麼開心。”
“記得,永遠保留著你的單純和熱情。不管在哪裏,也不管跟著誰,你都會開心的。”衛涵告訴了他這麼一句好像很容易懂,又好像很難懂的話。
“不管在哪裏,不管跟著誰?”搔搔後腦勺,走出房間的時候子岑還在疑惑地重複著這句話。
隨後,他親手伺候衛涵洗漱,然後看著他寬衣上床,替他蓋上被子熄燈離開。
公子今晚應該會睡個好覺的。子岑打了個哈欠,也慢慢地朝自己的房間踱去。他也會睡個好覺的。
所以,他永遠也不知道這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吱呀”一聲,衛涵伸手推開了窗戶。稀稀疏疏的雨絲夾著一股一股的涼意撲麵而來,隻頃刻間,他尚未收回的手就被沾濕了。
“還未入冬呢,寒意竟然就已經這麼深了……”他望著仿佛起了一層薄霧的庭院,淡淡一笑,自言自語般地低喃著。
雨絲飄入窗戶,窗前書桌上放著的那首詞稿被洇濕了,上麵的字跡漸漸化開,最終模糊成了一團。
衛涵的手指緩緩從紙上拂過,就這樣看著那些字跡從他指尖消散。
“西風借道舞長階,斑斕還似雙飛蝶……”他眼神飄忽地笑笑,低聲吟著紙上的句子。
慧嬈啊,我是無法陪你長階共舞的,你可明白?
我……
他重又把手伸出窗外,冰涼的雨絲掠過指尖,沁入肌膚的是難言的寒意。
我隻是你無意中迎來的一場冬雪。讓你驚喜過、溫暖過、亦寒冷過之後,春陽一照,便會消融得了無痕跡了……
眼望著窗外的景色良久,他慢慢地退到了床前,倚著床柱坐下,恍恍惚惚地合上了雙眼。
很久很久之後,他知道自己睡著了,並且還做了一個夢。
夢境中,這二十幾年來經曆過的所有人和事都紛紛繁繁地在眼前一一浮一現——
衛祺、衛藍鈴、族長、衛氏的族人;慧嬈、皇上、天遠、塵昊、子岑、錦心;魅陰劍的神力、皇上要的長生、那道下令屠族的聖旨、衛祺最後做的那個決定……
“事成之後,你即刻離開,永遠不要再回來了——”那是衛祺的聲音。
我怎麼可能不回來呢?他想笑。我的根在那深穀之中、高山之上、那個叫做“蒼雲閣”的地方啊……
“你……願意愛我嗎?”那是慧嬈的聲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能這樣漠視你多久。所以,我必須要作出選擇了。傻丫頭啊,你的幸福不會在我這裏,可是為什麼,我卻渴望著在你身上找到屬於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