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隔雨相望冷(妙玉篇)(1 / 3)

景元八年,先帝遺留的顧命大臣、權傾天下的丞相梁溫,在獨掌朝政八年後,一朝傾頹。今上景元帝的雷霆手段令天下震怖,不論是文官集團還是武將勳貴,都在暗中重新評估這位少年天子的心性與力量——迅速地,同時也是無可選擇地,站到陛下身後。

隻有一種人無從選擇,那就是前丞相梁溫的親信,比如前吏部尚書張廷,前粵海將軍餘大超,以及前江南總督、江南文官之首的隋雲峰。

隋雲峰此人,是公認的才子、能臣,在清流中官聲極好,唯一可惜的,是站錯了隊伍。為著這錯,隋雲峰闔家流放至海南。

景元十二年,隋雲峰身染瘴癘,貧病而亡,夫人自縊追隨。十歲的長子隋清波與繈褓中的幼女隋清娛被送往長安舅父連家。

連家是長安巨賈,有一對六歲的雙胞胎姐妹——連春江、連潮生。春江自幼被許配給了清波,潮生則與連家舅母鬱氏的內侄鬱夷訂了娃娃親。

幾個孩子一起長大,清娛的記憶中,最親的從來都不是哥哥清波,而是鬱子哥哥。清波為人板正,一心苦讀聖賢書,想要光耀門楣、重振家聲。而鬱夷似乎永遠都是快樂的,他有著層出不窮的把戲與新鮮玩意,逗三個小姑娘又哭又笑,嚷嚷鬧鬧。

清娛從小就是一個古怪的孩子。盡管她也會被鬱夷逗得大笑,也會為了一件首飾而哭泣,但她不說話時,眼神始終都是幽深平靜的——“清娛這孩子,不像個小孩子呢。”舅母如是說。

清娛自繈褓中養成嚴重的潔癖,凡別人用過的東西,一概不沾,就連親哥哥清波也不例外。

隋清娛七歲時,清波與春江完婚。清波微紅著臉教導妹妹:“婚姻者,結二姓之好也。夫妻之義,人之大倫也。”清波拿出長兄如父的氣概,“清娛你再長幾歲,也可成婚啦。不知誰家兒郎有幸……”

清娛瞪大眼睛,道:“成婚就是一家人麼?那我要與鬱子哥哥成婚。”清波臉色變了,方要怒斥,繼而想起妹妹還小,其實是不懂什麼叫婚姻的,隻得耐下性子解釋:“鬱子今年已十四歲了,等不了你長大啦。何況鬱子是要同潮生成婚的,他們才是未婚夫妻。”

清娛大驚,找到正被大人們打趣的鬱夷,大聲質問:“你要娶潮生麼?”鬱夷紅著臉,點頭道:“潮生與我自幼訂了親的。”清娛沉默,任鬱夷如何引逗,再不發一語。

從此以後,清娛再不與鬱夷照麵。

鬱夷十六歲,即將與潮生完婚時,潮生患了女兒癆,纏綿一年,終於夭折,錦樣年華流水逝。

潮生下葬後,連舅母對鬱夷道:“你是個好孩子,不能與你白頭偕老,都是潮生沒福氣。如今,你看清娛好不好?”鬱夷怔住,無法回答。

清娛好,清娛很好。他自幼便以為自己未來的妻子是潮生,但仍是無法抑製地喜歡小自己近七歲的清娛。

可是目下這般情形,教他如何回答?

“清娛不好。”說話的是清娛,她年紀不大,神色卻清冷已極。連舅母與鬱夷愣神中,清娛已宣布了自己的決定:“我要出家,為潮生修行祈福。”

別人碰過的物件她不要;潮生的未婚夫,她也不要。

眾人苦苦相勸,清娛始答應帶發修行,便在長安城外牟尼院掛單,法名妙玉。

鬱夷已拜入大荒山幽篁門下,又接手了家傳的茶馬道一路生意,去長安的次數便漸漸少了。

數年後,妙玉隨師父前往京師尋找貝葉文遺跡。其師圓寂在都中,又過一兩年,因賢德妃省親,妙玉被請入榮國府大觀園櫳翠庵中修行。

修行生活枯寂,清娛並不以為自己就是無欲無求的出家之人了。長期的修行令她清楚,她內心還是那個朱閣繡戶的貴族小姐。

除早晚課外,偶爾請賈家表姑娘吃吃茶,同二姑娘下下棋,或是侍弄幾樹紅梅,便是生活的全部了。按著幼年時鬱夷教的法子,她的紅梅長得格外好。

每思及此,妙玉唯有苦笑。她已長大,那個人的影響卻從未減弱。

妙玉知道鬱夷在尋找自己。因她有意回避,長安連家已失了她的蹤跡。她未曾料到的是,賈家姓林的那位表姑娘,她的姐姐竟也是大荒山弟子。

那日林矜玉亮明身份,雲是鬱夷托了所有同門查訪清娛所在。妙玉一言不發,容顏愈發清冷如藐姑射仙子。

林矜玉道:“清娛,你為逃避而遁入空門這些年,竟還未想明白麼?鬱子等你至今,連我都心生不忍,如何再瞞他?”妙玉道:“鬱夷重情,清娛無以為報。林師姑既不忍,便告訴他隋清娛已死,令他忘了清娛,自尋清白好女子罷。”

林矜玉無奈,深知此人勉強不得,便不再勸,倒是不時來尋她討一碗茶喝。不勸妙玉還俗之時,林矜玉便顯得不那麼麵目可憎了,妙玉也樂得有這麼一個灑脫的人存在。

她絕不肯承認,林矜玉偶然漏出一兩句鬱夷的境況,也是她接待林矜玉的重要原因。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同往昔一樣的日子過了許久,妙玉隻知道林家姐妹早已不來吃茶,賈家的二姑娘再也不來下棋了。其餘變故,她毫無興趣。

這年八月,櫳翠庵中的木樨開得甚是繁茂。妙玉晨起,取了一隻青花小甕,收集桂樹花葉上的露水。陽光漸漸蒸幹了露珠,方收集了半甕。妙玉不再強求,將甕口緊緊封住,吩咐婆子埋在樹根下,便回到禪房中做早課。

早課畢,妙玉撿了一冊《楞嚴經》在窗下細讀。一時櫳翠庵所在的小山下嘈雜不已,妙玉皺眉,令婆子前去查看。婆子出門看了一回,戰戰兢兢道:“這府裏,被抄了家了。太太、奶奶、姑娘們被關在凹晶館。”凹晶溪館就在山下,是以擾了妙玉清淨。

妙玉聞言道:“既如此,告訴官兵,隻管來查抄。我們的東西,隻不許他們動。”

婆子麵露難色,山下的官兵,不是那麼好講理的。但妙玉已然回身去看牆角的菊花,婆子要怎樣同官兵講理,她不加理會。

官兵果然要搜查櫳翠庵,婆子苦苦相求,帶隊的校尉劉彬終於鬆口:“去五個人便罷,不要亂動出家人的東西,不要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