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1 / 3)

守財駙馬(鴻雁)

楔子

萬曆廿三年,河北固安。

夕陽似血,黑鴉如雲,這蕭索的秋,淒冷的黃昏,他所有的快樂都銷毀在這冷得令人發抖的風裏……

他從來都沒有覺得父親是如此的衰弱,如此的無助,他瘦削的背影,聳動的雙肩,就連原本烏黑的頭發也在一夜之間有了點點銀白。

轉目望去,那扇半開的漆門裏猶可見人影綽綽。他的唇微揚,猶帶稚氣的臉上卻有悲憤莫名的神色。

多可笑,人家是喬遷之喜,他卻是失家之痛。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冉宅’今日已不再屬於他們冉家。

當那塊由‘固安第一才子’親題的匾額砰然落地,任那些曾經仰視它、擦洗它的下人輕蔑地踐踏而過時,他的父親隻會比他心痛一百倍。

“爹,我們走吧。”他半蹲下身,看著父親悲傷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是一個可承擔責任,照顧家人的真正的男人,“再眷戀過去已毫無意義。”他低語,也知道自己的話有點殘忍,卻不得不說。

父親抬起頭,瘦長的手指撫過已破裂的匾額上的‘冉’字。止不住地顫抖,許久,沒有說話,他站起身,轉身看去,不知何時,一個豔若桃李的美婦倚門而立。乍見她,他的身子一僵,痛苦中有極度的厭惡。

“老爺。”美婦一福身,淡然道:“美如見過老爺。”

“你又要做什麼?是想像那些人一樣羞辱我一番嗎?!”他冷冷地看她,眼中難掩恨意。

“美如就算再沒有心肝也不至於那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這些年老爺一向對美如不錯,現在老爺要走了,美如又豈能不相送一程?”她哀然一笑:“老爺莫要怪美如絕情,實是世事無常,令人難料……”

“住嘴!你這貪慕虛榮的賤貨!”忿忿打斷她的話,他嘶聲道:“我和你這種隻能共富貴而不能共患難的賤女人已經沒什麼好說的。”

美如半轉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淚。“隻怪老爺的富貴竟不長久,或許老爺該把名字也改做‘富貴’二字,那樣可能真會得一世富貴。”拋下一隻錦袋,她隻淡淡道:“當初老爺買下美如的時候花了百兩銀子,今日雙倍奉還……”

她話還未說完,臉上已被唾了一口口水。“收起你的髒錢吧!冉家的人縱是窮死了,也不會要你的髒錢。”

美婦眨了下眼,欲言又止,隻搖了搖頭,正欲轉身,忽聽那少年輕喚一聲:“慢著!”俯下身,少年撿起錢袋。臉上露出令人意外的笑容,“冉家做的不是放高利貸的生意。絕不會收什麼利息。至於這一百兩銀子,就當是你為自己贖了身,從今以後你就是自由之身,隨便你想跟什麼人都不關冉家的事。”

笑著轉身,走了幾步,他又回頭。溫然笑意在如血的夕陽下閃著自信的光彩。“還勞煩你告訴你現在的主人,總有一天,我冉興讓會回到這裏的。”

總在一天,他會回來索回本屬於冉家的一切。哪怕是為此付出任何的代價……

大明萬曆三十三(1605)年,七月。

這裏是京中最大的酒樓,坐在窗邊正可看見對麵放榜處圍了一大群人。冉興讓抿了口酒,笑盈盈地道了聲:“恭喜”。

顧青卻皺眉,臉上全無半絲喜色,反重重地歎了一聲:“何喜之有?!”

“咦!”冉興讓瞧著他,笑道:“小弟不用去瞧,也知道顧兄必高居榜上。顧兄於上千人中得到入宮欽選的資格,有望婚尚‘壽寧公主’難道還不是喜事嗎?”

“喜事?!要真是喜事怎麼沒見你報名應選?”顧青歎了大大的一聲,甚是苦惱,“這生為男人,可悲者莫如娶了一個悍婦;而比此更甚者,莫過於娶了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休、休不得的悍婦!你說,我顧青怎麼會有那麼個狠心的老爹,竟然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往火坑裏推呀!”

“妻子或許不好,但你好歹是有了一個天底下最有權、最有錢的老丈人。日後前途無量啊!”冉興讓笑睨他,“再說,你又怎麼知道那壽寧公主不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美人呢?”

顧青苦笑:“美或許可能,這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小弟可不敢奢求嘍!”

“希望尚在人間,顧兄何必自暴自棄呢?”冉興讓把玩著手中的折扇,回頭看了一眼點頭哈腰的小二,一指顧青,“今個兒是顧爺請哦……”

“你可分得真清楚……”顧青瞥他一眼,探手入懷,“四兩三錢是嗎?這是五兩,剩下的不用……”

“喲!小二哥!”冉興讓一笑,白晃晃的牙迎著陽光看在小二眼裏簡直就是一把刀——一把斷人財路的刀。

“得!您老也不用說了,小的知道怎麼做——找零錢的時候順便把這剩的半隻雞和這些鹵牛肉包起來,是吧?”小二僵著笑一甩毛巾,吆喝道:“顧爺惠賜四兩三錢……”怎麼這越是有錢人越摳門兒呀!自己不賞也就罷了,連別人賞都不成。家財萬貫卻舍不得那半隻雞,還真是小氣到家了!這樣天下少有的人,也難怪會發財嘍?!

顧青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終於歎了一聲:“其實,冉兄不必為小弟省那麼幾錢銀子的。”

“我知道老兄不缺錢花,不過反正都是要賞人的,何不就賞給小弟呢?”

愣了半晌,顧青眨巴眨巴眼睛,再也無法忍受這說話寒磣到家卻毫無感覺的人。“我說冉兄,你好歹也是‘瑞玉齋’的少主,‘冉記商行’的老板耶!就算不是京中首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就算是再節儉,這也不能節儉到這種地步吧……”

冉興讓揚眉,盯著他。“有什麼問題嗎?節儉不是一種美德嗎?”

“美德、美德……”顧青皮笑肉不笑地點著頭,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法子和這人勾通了。

“既然是美德,那又有什麼問題呢?”聽到街上的吵雜聲,他拋下手中的折扇,歪了頭去看。“嗄!這大駙馬都尉好大的脾氣呀!人家老漢也不過是跌倒在馬前,阻了他老兄的車駕,讓開也就罷了,何必得禮不饒人呢?這火氣也太大點了!”

“那當然了!”顧青也湊了過來。“這位楊老兄半年前被榮昌公主的貼身侍女打了一頓,一怒之下私逃回了老家,誰知卻被皇上召了回來強送入‘太學’學了半年的禮儀。今天才放出來,滿肚子的火也隻能對這老爹罵兩聲吧。難不成還能回公主府衝著榮昌公主發火去?”他一聲長歎,一回頭,正對上冉興讓同情至極的表情。

“顧兄!”拍拍他的肩,冉興讓歎道:“半年後,小弟若想見你,怕也隻能上‘太學’探望了!”

“你別咒我!”撥開他的手,顧青喃喃道:“不會那麼慘的!說不定被選上的不是我而是那兩個呢!”

“所以小弟對那兩位仁兄也深表同情……”冉興讓一歎,再也忍不住笑出來。一臉的幸災樂禍。“公子爺!”

聽得有人喚他,他伸手朝樓下的貼身小廝招了招手,仍是止不住笑。

顧青悶悶地一哼:“你笑吧!早晚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

“我又不會被逼娶個悍婦,更不會進‘太學’學禮,怎麼會笑不出呢?”冉興讓捧腹大笑,但那笑卻沒維持多久。

冉銀一上樓,就笑道:“原來公子爺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他揉揉笑疼的臉皮。“你呀!還不快來恭喜顧公子!”

冉銀滿臉的笑,一躬身道:“是!冉銀恭喜顧公子!也恭喜公子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