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綠幽(2 / 3)

綠依從小學唱旦角,平日裏走路、身形、做派,無一不模仿入微,日子久了,連自己的性別也模糊了,清秀的臉龐,白皙的肌膚,柔軟的身段,若不看那一條修整仔細的烏黑發辮,就是活脫脫一個小美女坯子。

轉眼間綠依長到了十四歲,初次登台唱的是《思凡》,著一身青色佛衣袈裟,一對俊目卻是眼波流轉,顧盼生輝…

“停,停!我怎麼聽著像是那個電影《霸王別姬》呀!莫非你就是那戲中所說之人?”我皺皺眉頭,懷疑的上下打量苦瓜,他茫然的搖搖頭,待我向他簡略介紹了那電影內容,他無奈的苦笑一聲,

“戲子的命運能有幾個是好的?若說苦,都是一樣的,隻是經曆的各有不同罷了。”

十年苦功沒白費,頭次登台,綠依明白了一件事,師傅沒看錯,自己天生就是當戲子的命。臨上台前還如篩糠一般抖的不成個兒,過門調一起幕簾兒一掀,被師傅推出去的那一瞬間,台下那些看客的目光如炬照在自己身上,心底裏刹時有了一種沸騰的感覺,仿佛這燈火輝煌的戲台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屬,原來自己就是為這一刻才誕生的,經曆了十年的學戲生涯,此時此刻他才真正喜歡上了唱戲。一提氣,婉轉如鶯的調兒自然的從嗓子眼兒裏流出來,一段唱罷台下已是掌聲雷動喝彩滿堂。

漸漸的,綠依的名字就在揚州城中叫開了,各大酒樓茶肆爭著請他去串場,有錢人家唱堂會也都點他的名,甚至有那一幫成天喜歡舞文弄墨評戲聽曲的閑散文人,評的揚州城的幾大生、旦名角兒,把綠依也排入了其中。總之綠依算是在這小小戲台上唱出了名氣,捎帶著把“瑞慶班”這個本屬於二流的戲班子提高了聲譽。

名氣來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就隨之而來,美景如畫的揚州本是自古聞名的煙花之地,青樓歡場林立,名妓嬌娘如雲,是無數尋歡客流連忘返的溫柔鄉。當地民風亦是狎褻好淫,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論貴賤皆好此道。

戲子,有時也等同妓者無異,做的俱是出賣色藝換取錢財的勾當,綠依那清秀的容貌溫宛若女子的舉止形態,著實迷得不少人失魂落魄,常有那貴人老爺以宴客堂會為名把他叫去,一呆就是兩三日,這裏頭的緣由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誰也不會吱聲,班主是靠戲班吃飯的,更加得罪不起這些捧場的正主子,也就裝糊塗任憑他們把年少的綠依當個玩物似的捏來揉去。

就連綠依自己也覺得無所謂,其實早在綠依剛剛十歲的時候,他那位嚴厲的師傅,也就是戲班的班主,就已經對他做過了同樣的事情。第一次的驚恐痛苦與屈辱,早就被以後無數次的經曆遮蓋的無影無蹤了。那些老爺們事後總會有豐厚的賞賜給他,他也就接下,錢財與名聲對於綠依來說都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他生活的世界,隻在戲台上,在通明的燈火裏,在緊鑼慢板的曲聲中,隻有披了戲衣,入了角色,借了戲中人的靈魂,他才會感覺自己還是一個人。

綠依上頭的幾個唱生角的師兄,也都小有名氣,每次演出也自有一批有錢的小姐夫人跟著捧場。綠依常聽他們在私低下評論哪位貴夫人出手闊綽,那家的千金小姐長的漂亮,漸漸的,一個名字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綠依耳中――呂涵月。

這呂涵月芳齡二八,乃是江南絲綢大戶呂政的女兒,呂家祖上曾做過江蘇巡撫,在這一帶也算的上是知名世家,後人不做官改為經商,絲綢生意做了幾代人,到了呂政掌管時已是生意遍布全國,大小綢緞莊遍布大江南北,每到夏秋旺季,用來承載貨物的烏棚船經常堵塞了河麵,就連京城裏後宮所用絲綢織物也有不少出自他家。呂政這樣一個商門巨賈,取妻自然也是三房四妾,兒子生了好一堆,隻有不惑之年才得了涵月這麼一個女兒,當真是寵得緊,走到哪裏都如眾星捧月一般。偏偏這呂涵月又生的貌美如花,是揚州城裏數一數二的美人,城裏所有的富家公子無不以她為追求的目標,也不知看上的是她的人還是她的家產,又或兩者兼有。涵月小姐和她父親呂政一樣喜好看戲,時常光顧揚州城裏最大的酒館戲樓――“慕雨樓”。要知舊時未出閣的女子多半都不會在外拋頭露麵,偶爾出個門還要重簾小轎的乘著遮著,便是喜好看戲的也都是把角兒請到家裏來唱,可這位涵月大小姐可與眾不同,隻喜歡在熱鬧的戲樓裏看戲,這慕雨樓裏也就常年為呂氏父女備有單間雅閣。綠依是常在慕雨樓趕場的,隻是呂家小姐端坐雅閣,他從未得見。

說也正巧,沒過幾日趕上端午,呂夫人壽辰,大典之後少不得大擺筵席,還請了南昆的幾大名角來唱堂會,豪門大宅裏的堂會,一唱就是大半日,名角們唱累了要歇息,堂會開頭中間要有墊場,梨園行話這樣的戲,叫做帽戲,瑞慶班就被請來唱這樣的帽戲。

也正是這一出帽戲,使得綠依見到了他命中的克星,今生的冤家――呂涵月小姐。

唱的是一出《玉簪記·琴挑》,綠依輕裝上陣扮年輕貌美的道姑,與師兄扮的書生對戲,台上的綠依一麵撫琴一麵輕嚨慢撚婉轉吟唱,以琴曲委婉的表示自己對書生的愛慕與現實的無奈。優美的唱腔引得台下老爺夫人們的喝彩一片,然而綠依卻不在意這些,他的人雖然在台上,可心早已飛到了台下,他看見了斜坐在花蔭下的涵月小姐。呂涵月顯然也是被戲吸引住了,一雙美目一對娥眉隨著劇情的發展或顰或喜或嗔或怨,不意間流露出嬌美的風情萬千,她不知自己在瞅著台上人之時,台上人也在看著她。也許是前世積下的孽債做了怪,綠依不覺間已被涵月的一顰一笑扯的魂飛魄散,他唱著唱著似乎感覺整個世界顛倒過來,戲裏跟戲外混沌起來,他倒成了那年輕的書生潘必正,呂家小姐成了他眼中美麗的道姑陳妙常,那一聲聲琴音,一句句表達愛慕的唱詞都變成了對她的傾訴,一場戲唱完,綠依癡癡傻傻猶在夢中。

那天起,綠依愛上了呂家小姐,從此他的世界一切都變了,他頭一次知道了原來這世上還可以有這樣美好的感情,他並不奢望這段相思能有什麼結果,隻是在心裏默默的想念,就能使得他感覺到無比的溫暖和快樂。那以後綠依開始暗暗的搜集呂家小姐的一切信息,她的脾氣、性格、喜好,平時愛做什麼事,去哪裏遊玩,何時去戲樓聽戲,凡是跟呂家小姐有關的資料都被他打聽的清清楚楚。為了能接近呂小姐,甚至是多讓她看到自己,綠依不畏辛苦,積極的應承每一家戲樓茶園的邀請,每每遇上呂小姐到場聽戲,演的更是分外賣力,博得那雷動的掌聲時綠依就會暗自想,那裏麵也必定是有呂家小姐一份的。

呂涵月出身巨賈之家,錦衣玉食的長大,出手大方闊綽那是一慣了的,聽場戲打賞個十幾兩銀子是常有的事,因如此眾戲子登台趕場也都巴望著她能光臨。綠依因為色藝俱佳,台風又好,也很得呂小姐喜愛,每次逢上看他的戲也就格外多賞賜些。綠依知道呂小姐對他的青睞,很多次謝幕後都想前去叩謝,希望能借機跟她說上一兩句話,又哪怕站遠遠的施一個禮也好,總算是能接近一點,可是他連這點勇氣也提不起來。

轉眼入秋,天氣轉涼,那日綠依不慎受了些風寒,口幹舌燥頭昏無力,跟班兒小童給熬了藥喝了正要睡下,卻逢慕雨樓派人來催去趕場,本想推了,但戲樓的人說了呂大小姐點名要聽綠依的《驚夢》,便勉強撐著起身子前去。那一場戲唱的綠依心力交瘁,渾身酸痛,冷汗把貼身小衣都透濕了,好容易捱到了退場,綠依幾乎虛脫,由小跟班兒扶著才勉強離開,剛回到住所,便聽得有人敲門,小跟班去開門,見一個青衣婢女候在門外。

施先生,我家小姐聽說您帶病出場很過意不去,這是一點小小心意,望先生能早日康複。說著婢女遞上一個小黃包袱,綠依接過打開,裏麵包的是一支纏著紅繩的老山人參和幾個雪白的銀錠,捧著這些東西在手,綠依又是欣喜又是感激,淚水在眼框裏打轉兒。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對婢女說道:請轉告你家小姐,她的恩德綠依感激不盡,今日抱病登台實在有掃小姐雅興,待病好以後,綠依定要為小姐專門唱上一台。

綠依說到做到,病愈後不久,就自掏腰包在慕雨樓最好的雅閣“聽雨閣”擺下了一桌筵席,並且獨個登台,把呂涵月小姐愛聽的折子戲來了個遍。有道是隻有花錢聽角兒登台唱戲,幾時見過角兒擺酒請人來看戲的?綠依這一番舉動在揚州城掀起了不小的一陣風波,有人說綠依這叫有情有義知恩圖報,也有人說綠依這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綠依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是開心且滿足的。不但實現了為涵月小姐單獨唱戲的心願,而且退場之後還被涵月小姐叫到雅閣小坐,說了好幾句話,額外的幸福使得綠依的幾乎要昏厥,涵月小姐走後綠依仔細回想,居然不記得都和小姐說過些什麼,隻記得一句,小姐說想學唱戲,叫他有空的時候可到呂府教她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