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沁泠?”譚亦細細打量她一番,這才瞧出三分相似的眉目。莫非是妝容的作用——原先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如今卻煥發出全然不同的神采。猛然察覺不妥,他尷尬地移開視線,像是為了掩飾地冷哼一聲,“倒要恭喜你撿了便宜。”
這人從來就不會說句好聽的話。水沁泠心下一笑,似不經意問道:“不知那件無頭屍案查得怎麼樣了?”
“你也想來笑話我,是嗎?”譚亦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捏緊拳頭,“跟那些人一樣,一起來笑話我,說我眼高手低,難勝重任,你們——你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水沁泠怔了怔,旋即微笑,“不,我隻是想,那件案子,或許並沒有凶手的……”如今看來,他寧願被眾人嘲笑自己能力不夠,也不願跟隨上官歏弄虛作假,果真是個正直的家夥。水沁泠心下頓生不少好感,輕言道:“河水再清,也會有泥沙沉積。一個人,平生再怎樣光明磊落,積善行德,也難免會被人描上汙點——”她朝他明媚一笑,兩靨生花,“但,河水之所以長清,在於它能沉澱那些泥沙。你隻需要做你自己,便夠了。一如屈大夫所言:‘又安能以皎皎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微言淡語,卻讓譚亦聽得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水沁泠掩嘴笑了笑,顯露女兒家的嬌妍之態,“我說得不好嗎?”不是問他“對不對”,而是問他“好不好”?
譚亦搖頭,頭一次放下架子,“你說得對,說得好。我隻是不曾料到,上官大人竟——”他當即改口,苦笑道:“我為此抑鬱多日,不想到最後竟是被你指點迷津。”
水沁泠失笑,“因為我是個姑娘家?”心下不免歎息,世上的男人對女人總是有些偏見,同樣的大道理,若由男人說出便是理所當然,但若從女人口中道出,是否便是匪夷所思了?她撇過眼眸,看著長廊宮燈在黑夜裏明明滅滅,落在地上都是殘缺不齊的影子。許多心思便也如這燈火般迷離繚亂,或許,從頭至尾都沒有介意她性別的,隻有……他。
水沁泠心口猛一跳,揮揮衣袖趕走腦海裏的影子。
譚亦沉默不語。兩人就這樣並肩走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什麼,“我聽說,你被右大臣趕出來了?”他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膽敢違背他意願的,你水沁泠是第一個。”
水沁泠腳步忽頓,臉上有一瞬的不可置信。她被修屏遙趕出留香苑的事,如果連譚亦都知道的話,也就意味著——整個朝廷都知道!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修屏遙這樣做,竟是為了她好?!故意和她斷絕關係,並散播消息,讓全朝廷都知道她不願與他同流合汙,那麼——欣賞她的就會變成左大臣的一方。那麼,便連鸞姬太後也會對她刮目相看的吧?
不不,不可能,簡直荒唐!那個男人怎麼可能會這麼做?
水沁泠惘然抬了眼眸,遠遠地還能找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他談笑風生,他輕步雅然。水沁泠站著不動,就這樣遠遠地看著他被人流簇擁著走進金鑾殿裏,他的臉龐一刹那間被金光包圍,所有的羅愁綺恨,也在該一刹那間寂滅無痕。
唯留盡處兩盞燭火,在漫長的永夜裏寥寥搖曳著。亭外紫薇朱槿,仿佛還枕著小窗濃睡。
水沁泠抬手蒙住眼睛,恍惚間竟以為自己產生了某種幻覺。是否因為多久以前悄然盛放的心意得不到回報,到底有些不甘不願,才會衍生出這樣的……自作多情的臆測。
倘若他會為她付出——那麼,一定是隻有天誅地滅時才會有的可能。
“水沁泠?”譚亦在前麵喊她。
“嗬嗬抱歉,抱歉。”水沁泠笑著跟了上去。
流光易把人拋,一晃眼便過去三年。
“頤安七年,鸞姬太後力排眾議,破格提拔殿試女探花水沁泠為相,輔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蘭心蕙質,籌資大興女子學堂,更建待媛詩社廣攬各地才女,此後女子參政之風漸成。”——史出《女丞相傳》
時值秋令。畫廊外,珠簾卷西風,淡煙染疏桐。
“下了半個多月的雨,總算盼到太陽公公露一下臉了。”西院裏晴光正好,芸蛾打來一盆溫水放到梨木花架上,開始為水沁泠梳理長發,“噫噫噫,你這頭發上都有酸味兒啦!”她麻利地拔下對方簪發的釵鈿,一麵打趣笑道。
水沁泠便支腮倚靠在花架一旁,手裏捧著一本史書,聞言輕笑道:“是啊,雨要再不停,我身上也該長黴了。”空氣裏還浸潤著雨天的潮濕氣,這初秋午後的日頭暖了,曬得人也昏昏欲睡,水沁泠禁不住掩了個嗬欠,疲倦地將書蓋在臉上,“怎麼是好呢,事情越多,便越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若不是有它們幫忙出謀劃策,我也不可能坐到現在的位置。”她的手指撫上頸項的墨玉墜子,若有所思。
芸蛾的嘴角動了動,卻不說話。之前水沁泠說能聽懂獸語的事她聽著還有些玄乎,而今朝夕相處、親眼所見後便也不得不相信——這三年來,水沁泠每每苦悶發愁時,總會有那些鳥雀蟲獸留下線索,比如用“繡囊金衣”重振軍隊士氣,暗遣使者與瀲水城簽下《相安之協》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龐大的“男後宮”……
心想若讓百姓知道這位智賽諸葛的女丞相其實是有軍師相助,不知該是怎樣的反應?又或者——若水沁泠丟了那顆墨玉墜子,是否便與常人無異了呢?
芸蛾心思一頓,轉而覷了一眼封麵,驚奇道:“這本《穀梁傳》你都研究了大半個月了!”
水沁泠細細的笑聲從書下傳出:“我的記性究竟如何,你又不是不知。在別人麵前我可以誇口說過目不忘,在你麵前我可不敢故弄玄虛。”
看似無心的一句話,卻令芸蛾的手指僵了一下,瞬即攏了她的長發放進水裏,一縷一縷細細拭洗,“沁泠姐又落了不少頭發呢。”
“唔……”水沁泠朦朦朧朧應了一聲,眼皮逐漸沉得睜不開。她是真的累了。
秋天的院子裏滿是落花的餘香,混合著皂莢的味道,耳邊清泠的水聲也變成催眠的旋律,水沁泠拿書掩麵,就這樣打起小盹。很難得夢裏竟沒有出現那些熟悉的場景,當年幽冷的長廊,縈繞不散的話語,還有漫無邊際的黑夜……也像是被哪個好心人潑了一點明黃的色彩,那點黃漸次開成了五瓣的花,極細致的一小朵,邊緣是大片的留白,白得透出一點藍……
最後那點藍仿佛一瞬滲透進了心口,變成種子,植根發芽,“折柳……折柳送君行……”水沁泠模糊地呢喃了句,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夢境並不出奇瑰麗,卻溫暖無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隻恍恍惚惚記得當時那人撫弄發絲的力道很是輕柔,似乎在夢裏也能感受到對方唇邊的笑意……
那雙唇,胭脂色,潤澤含光。
為何竟變成了桃花唇?
為何,竟變成了他……
果然因為是夢,所以才能這般肆無忌憚麼?三年前斬斷的情絲,來不及傾訴便被澆熄的熱情,卻像是猶未燃盡的死灰似的,總是留著些餘熱,而這餘熱,隻可釋放在夢裏……水沁泠在半醒半夢中如是想著。直到對方的手指觸摸到自己的頭皮,冰涼的溫度一直刺透了經脈骨髓,她赫然從夢中驚醒,“芸蛾,你的手好涼。”她喟歎,並沒有將書從臉上拿開。
隻有水珠清冽的聲音,沒有回答。
“鬼丫頭!”水沁泠笑嗔一句,一手拿開書,一手突然就從耳後捉住對方的手指,側仰過臉來,“我道——”
話音戛然而止。
水沁泠瞪大眼睛望著眼前的男人。他還是那個風流昳麗的他,明明臉上沒有笑,偏那眉眼裏都是笑意叢生,遠遠比過那春日的桃花夏日的荷。
“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