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次日發榜,水沁泠名列二百零一位。
“二小姐!二小姐!”
戚管家一路小跑進貴人綢鋪,發現水沁泠正枕臂趴在院內的石桌上曬太陽,半眯著眼睛,手裏把玩著一個藍布小人,從來都是這副清恬安靜、不問世事的模樣。原本這貴人綢鋪要被水家收購已是彼此間心知肚明的定局,而如今兩人寄居在此自然也無可厚非。
“他從來獨步天下,無人可擋,操縱雲雨全憑他的個人喜好,隻要他願意,便能將不可能變成可能,亦能將可能變成不可能。甚至——他想改朝換代也未嚐不可,我……鬥不過他。鬥不過他的。”不等戚管家開口,水沁泠便兀自說道,她的聲音裏小有倦意,不是歎息卻似歎息,“但……怎麼是好呢,盡管明知道他的本事,心裏麵卻始終不肯認輸的。”
她抿嘴笑了一笑,這才看向戚管家,“排在我之前的,有幾個?”
戚管家微微一愣,如實道:“二小姐排在二百零一位,可惜了……”隻差一名便可進入殿試。
水沁泠輕輕“噫”了一聲,“才一個嗎?”轉而對上戚管家不明所以的表情,她又笑,“倒要感謝他手下留情了。我原以為起碼會有十來個,那樣的話,收拾起來多少有些棘手呢……”
一麵自顧自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麵起身往裏屋走去。已經入了盛夏,半晌午的陽光離近了便顯得刺眼,倒是延廊外的一樹白玉簪花開得正在興頭上,蔥鬱的枝椏伸展到她眼前。
“喀——”水沁泠眼皮未抬便直接折斷了它。
跟在後麵的戚管家根本來不及阻攔,忙不迭輕呼出聲:“可要命了,那可是夏當家最珍惜的玉簪花喲!”
水沁泠聲音淡淡,並不回頭,“它擋去我的路了。”隨手將花枝丟在地上,她的目色依舊無波無瀾。
戚管家的心裏莫名一驚。訥訥望著散落一地的玉簪花瓣,還有那個姑娘姣好的側臉,光線的影子落在她半邊臉上,是暗的,那裸露在外的小半截頸項卻白得近乎透明,這明與暗的鮮明對比隻將她原本沉靜的眼神映襯得更加幽沉幽深,深……不見底。
她的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個藍布小人。
不知過了多久,水沁泠忽發想起問他:“對了戚管家,排在我前麵的那一個……叫什麼?”
“鄒……鄒暨。”
“是他啊。”水沁泠好輕巧地笑了一聲,便轉身進了裏屋。
而戚管家不會知道,不久之後,那個藍布小人便會被寫上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被——
一、針、穿、心。
三日之後,殿試。
“到皇宮了。”
水沁泠應了聲,提了提精致的雙疊繡花裙裾從馬車上下來,腳尖才一及地,便聞背後一道輕漫的笑聲。
“喜歡我給你安排的名次嗎?”
水沁泠回頭便迎上那張笑麵如春的臉,腰金衣紫,一雙桃花唇顏色不改。
“修大人。”水沁泠禮貌一揖,倒是從容大方得很,“沁泠原本要說的,正是一個‘謝’字。多謝修大人趕走沁泠後不忘了派個高手一路跟蹤保護,多謝修大人閱卷時手下留情,也多謝鄒暨意外病故,才使得沁泠有機會取代他參加殿試。”
修屏遙唇角的笑紋愈深,“你當真以為,鄒暨的死隻是一個意外?”
“修大人有意製造出這樣的假象,給沁泠鋪下最好的台階,沁泠心下感激不盡,豈有不配合之理?”水沁泠笑容不變,款款道來。其實她心裏早已有數——修屏遙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給她一個教訓,所以故意將她逼走,讓她清楚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其後又故意將她安排在第二百零一位,就當她準備無聲無息地下手除掉絆腳石時,卻意外地發現——
鄒暨已經病死客棧之中。
因而她水沁泠便可名正言順地代替鄒暨走入金鑾殿。
“鄒暨原本就患有肺癆,說他是因激動而病死自然也不會引人懷疑。修大人有意將他安排在沁泠之前一位,可謂用心良苦。”水沁泠莞爾笑笑。鄒暨的真正死因她並沒有興趣知道,但她卻在那時恍然大悟——這幾番波折,到最後虛驚一場,其實都是修屏遙在故意折磨她。
不過就算是他的警告又能怎樣?隻要她踏入這金鑾殿,麵見鸞姬太後,便有足夠的自信贏得太後的青睞,從此完全脫離他的掌控,從此——便是此方彼方,她會驕傲地站在與他對立的位置,絕不會再受他擺布!
“你的這一聲謝,我聽不出半點誠意呢。”修屏遙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絲不淺的玩味,“但有一點你說錯了,芸蛾丫頭是自願跟隨於你,可不是我派出去的。”
“這樣嗎?”水沁泠未置可否地笑笑,並不多言。
“不過——”修屏遙手指撫唇,“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如你所願摘了陸寅的腦袋,你是不是會加倍感激我?”
水沁泠忽地抬了眼眸看他,眼底再沒有半分笑意。竟然……被他發現了嗎?
“陸寅跟在我屁股後麵十餘載,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沒做過,惹上幾個仇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嗬——如今我替你報了這個仇,你難道不該感謝我?”修屏遙不以為意地笑笑,悠閑的口吻像是在說著今晚的天氣,而不是一條人命,“不過我倒真是驚訝,你偽裝的本事竟這麼好。先前你舍己救人,為他求情,假裝一臉誠懇的模樣,讓我以為你多天真善良,多在乎天下蒼生——哈哈,”他縱聲大笑,竟沒有半絲動怒的跡象,相反——他對她牙癢至極,“好狡猾的丫頭,差點將我也一同誆騙了去。”
最後那句話幾乎是咬著她的耳朵說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欲。
如今終於能夠將從前的許多細節串聯成線,包括她住在留香苑裏四處籠絡人心,包括她表麵上對陸寅的袒護,還包括很早的時候她在馬廄喂馬——他知道她藏著東西,卻到後來才明白,她藏的便也是五石散,所以那日陸寅的馬會受驚發瘋。
水沁泠淡淡撇過眼眸,“修大人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取他性命?”依他的脾氣,應該是留著陸寅的性命來刺激她才更有意思吧。
修屏遙勾了勾唇,“反正我早就看他膩煩,倒不如賣你一個人情,有何不可?”
水沁泠咬唇沉默,手指卻藏在袖中微微顫抖著。這叫什麼?她以為自己計劃的一切天衣無縫,沒想到卻被他輕鬆看穿——她所有的自信,所有的努力,便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句“倒不如賣你一個人情”全部擊潰!她從來沒有輸得這麼徹底——
不,不不,她絕不能認輸!這隻是一個開始,一盤棋局,她隻是下錯一粒子而已,以後的棋路還很長,很長……今日輸掉的,日後她必會雙倍贏回來!
水沁泠的眼底逐漸流露出一絲微笑。修屏遙,我確實應該感謝你的,是你斬斷了那些不該有的情絲,讓我再次麵對你時,可以毫不猶豫地定下自己的立場——水與火從來無法交融,如同我們原本就該站在兩個極端的位置,針鋒相對,沒有交集,永遠——都不會有。
“快些進殿吧,我期待著你的表現。”修屏遙攏了寬大的衣袖,一笑即去,“來日方長啊,小女子。”
水沁泠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許久,低低應聲:“來日方長,修大人。”
是的,來日方長。
心頭一瞬豁然,水沁泠小小吐了口氣,才偏過頭,便見右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
“譚亦!”她笑著招呼。
譚亦聞言回頭,愣了半刻,“你是……”
“水沁泠,不記得了?”水沁泠笑吟吟走上前去,雖是一副熱絡的口吻,卻不會讓人覺得有失分寸,或許那張玲瓏如玉的臉蛋天生便適合堆出笑容的,“上次會試打翻了硯台,還吵到你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