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夏水欲滿君山青(3 / 3)

“爹!”一聲疾呼,水沁泠猝然從噩夢中驚醒,脊背冷汗濕透。

還是那個夢,糾纏了她十幾年,那一張張醜陋猙獰的麵孔,一直,一直,不能忘卻。

水沁泠疲憊地按住額頭,“借刀殺人究竟能不能成功呢,一切,都要看修大人的意思了。”她喃喃自語,遂起身披了外裳,往屋外走去。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隱約可以看見遠處亭台樓榭的輪廓,盡管殘月還在枝椏梢上窠著,靡靡的一點收斂的光,“對了,上次那本《孝漣太後秘史》還沒看完呢。”水沁泠猛然想起來,便快步朝書齋的方向走去。

“吱呀——”小聲推開書齋的門。

水沁泠前腳還未邁進,卻已呆在那裏。為何竟是……這樣一番情境——

男人依舊支著單膝倚坐在窗檻上,望著窗外一群撲棱棱飛過的白鴉。熟悉的場麵,或許唯一改變的隻是光影的效果罷了,或許,這光線也是極擅長故弄玄虛的,它可以將世間的人和物統統縮小成極細微的一點,卻也可以將之擴大成不容忽視的寬度厚度,生生地,將寂寞拉長,變形——

那日她們都站在亮處,談笑風生麵不改色。而今日——她越過一室的黑蒙望過去,那個男人的背影,陡然延伸出一種悲涼的意味,所謂“孑然孤老”四個字,真真便是這世間最殘忍的結局——而他一直,像這樣,孑然一身。

心裏某個地方酸疼了一下。水沁泠閉了閉眼,不——又是那種迷離情亂,不該有的!她應該裝作看不見,然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不驚不擾,是再好不過的了。

水沁泠才一轉身——

“小女子。”聲音裏滿滿的戲謔調笑。

水沁泠的背影僵了半分,深吸口氣然後微笑,幸好,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那個惜花成癡的風流男人根本就與那四個字無關!孑然,孤老——絕不可能是他!“修大人,早。”她垂眉略施以禮,端的是嫻靜乖巧的笑容。

修屏遙斜挑了眉,“怎麼不自己進來?還需我請你不成?”

水沁泠便依言走了進去,也無需稟明,便徑自從書架上取下那本秘史,“偌大別苑,也隻有這裏最能讓人靜心了。”她實話道,“哪怕日後離開了,卻還惦記著這裏的書的。”這大個月來她一有空便到這裏來看書,書齋裏有許多她不曾見過的奇文異史,真真令她愛不釋手。

“隻惦記著這裏的書?”修屏遙揚眉。

“姐妹們自然也極好的。”水沁泠溫聲笑笑。

修屏遙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些事——是時候該同她挑明了,“過來。”他笑著招手,些許曖昧的口吻掩飾住了眼底一瞬的精光,“再給我謄幾個字。”

“這次是要抄什麼?”水沁泠熟稔地取過筆墨紙硯,便見修屏遙隨手遞了一張名單過來——

“明日要張貼出去的紅榜,可別將名次抄錯了。”

水沁泠心下一驚,抬眼便撞見他眼底雲霧沌沌的笑意,長指撫唇,“有機會參加殿試的,唯有紅榜前兩百名,你心裏定是清楚的吧?”

水沁泠接過那張名單時手指分明有一絲顫抖。鋪開鮮豔的紅紙,提筆蘸墨,她鎮靜寫下榜首一位:洛時阡。

這洛時阡是何許人物?她心中無底,卻也能猜到,必然是這位右大臣內定的人選。

筆鋒未頓,接著寫下第二位:譚亦。

水沁泠終於忍不住蹙起眉頭。修屏遙有意將譚亦排在第二位,卻是她不曾料到的。當日譚亦被上官歏賞識,修屏遙本是不齒,何況他與上官歏針鋒相對的地位,依他的張揚傲氣理應不買左大臣的賬才對,為何卻——

“切莫忘了,這次會試雖由我主持篩選,但殿試卻是由老骨頭掌權的。”修屏遙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唇角勾起一個弧度,“我選的人他不用,他想用的人我不選,兩方都得不到好處,這遊戲還要怎樣玩下去?倒不如依了他的意願,給他一根苗子好了。”

原來如此。那麼譚亦和洛時阡必然也在殿試三甲之內了。水沁泠心下淡淡嘲諷,原來左右大臣之間還有這樣的潛約定,難怪鸞姬太後力整官製卻力不從心。那麼最後一個名額……她能不能爭取得到?

暗暗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著謄寫下去,轉眼已有近百個名字列上紅榜,卻遲遲未見自己的。握筆的手終於有了停頓,還未詢問出口便聞他輕漫的笑聲——

“你道,我該將你的名字放在哪個位置才好呢?”

水沁泠端端竟打了個冷戰。原以為早已習慣他的試探,再怎樣的挖苦和打擊也能保持表麵上波瀾不驚,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幽暗的,懾人的眼神——

水沁泠抿唇沉默許久。這一回答,或許便是她最後要邁的一道坎,稍有疏忽便極有可能前功盡棄。

“你就那麼想當官?”修屏遙輕描淡寫地又問一句,笑笑,“待在閨中描蝶繡花不好嗎?”

猶如冰棱橫生,比當頭潑下的冷水還要冰涼徹骨。水沁泠終於按捺不住,“修大人到現在才說這番話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曾經多少次的明探暗訪,難道她的立場還不夠清楚明白?他心血來潮將她留在身邊,而她也不負厚望加深了他的興趣,幾時令他失望過?這場會試,她不求名列前茅,隻需入這前兩百名便行——隻需入了殿試,她便有足夠的把握博得太後的青睞!

“若非想憑自己的真本事入這官場,我為何不學他們——花錢買通官路?”

她指著紅榜上那一個個名字,那些人她大都認得,他們——連四書五經都背不全,無非是花了些銀兩買來紅榜的一席之地。可她不想花這個錢,不想花大哥的錢,她水沁泠從來就這麼固執己見——她想讓大哥看到,就算擺脫水家的財力,自己也有辦法闖出一番天地!

“哈、哈!”修屏遙聞言反而大笑而起,突然伸手取過她手中的紅榜,“水沁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他反問一句,指點起紅榜上的字跡,“當日我看中你,確實是因為你的字——我很驚奇,一個姑娘家竟能寫得這樣瀟灑流暢的一筆草書,行雲流水,大氣渾然,說明你絕不是平庸之輩。而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筆處都處理得非常圓滑巧妙,將那股霸氣都磨成了恰到好處的低調,剛柔相濟——說明你亦懂得收斂鋒芒。”他皮笑肉不笑,“這樣的人才,我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將你留在身邊,還派人周密保護你的安全。”

水沁泠的下唇已被咬出青白的齒印,隻聽他接著又道:“而現在——你的字裏麵已經流露出不安分的戾氣,說明你已經迫不及待要飛出去,另尋新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你在身邊?”他的眼裏一片無垠的黑暗,笑容極冷,“我費盡心思栽培你,將你認作心腹,到頭來卻要看著你為別人辦事,說不定到時候與我作對的便是你。究竟——是誰更不負責任呢?”

水沁泠的身體克製不住地顫抖,緊緊抓住桌緣才勉強穩住。功虧一簣——她的浮躁,迫不及待想要飛出他掌心的渴望,終究還是被他看穿了嗎?她無力苦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向來克己自律的她——竟然連這樣不理智的情緒都表現得這般明顯?

是否因為那些不該有的微妙心思,不止一次失去冷靜的情迷意亂——因為連自己都無法容忍,所以愈加坐立難安?開始害怕這樣危險的心情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才想著趕快逃出他的視野,另尋一處庇蔭……

她不明白,又或者——其實隻是她道行不深、定力不夠,到底輸給了他。

他已經不留餘地將一切挑明,她若繼續留在這裏,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吧。水沁泠自嘲地牽了牽嘴角,轉身往外走。

修屏遙沒有留她,無動於衷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眼底的精光明暗莫測。

極細微的“啐”一聲響,伴隨兩片鮮綠的樹葉自窗口落下,悠悠打著轉兒。

黑眸瞬間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