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沁泠遲疑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獨步天下,卻始終孑然。一刹那間,心裏竟無端湧起一股念想,她是否能夠與他站在同樣的高度,並肩看這日月更迭,錦繡河山……
“還是說,你打算永遠當我的跟班?”修屏遙話音未落,水沁泠便跟了上來,與他並肩。即便如此她依舊保持著一段距離,那是她的底線,修屏遙笑了笑也不為難,“你怎麼不問我,這大半個月來究竟去了何處?”
水沁泠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修大人公務繁忙。”
“‘公務繁忙’這種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更像是諷刺。”修屏遙勾唇輕哂。她甚至沒有聽自己繼續說下去便直接岔開話題,當真是對自己的事絲毫不感興趣?嘖,他又開始牙癢,“我見書架上麵的書被調換位置過,定然也是你的功勞?”
水沁泠這才想起——“有兩本書被歸錯類了,沁泠原想征詢修大人的意思,但後來——”後來他一直沒回別苑,她便也忘了,“沁泠擅自翻閱,還請修大人責罰。”心想他連那些書的擺放位置都記得這麼清楚,可見平日裏是經常看了。這位“大貪官”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博學。
“你是例外。”修屏遙冷不丁道出這一句,“若換作他們隨便進來,我定要剁了他們的手。”免得摸髒了那些書。
水沁泠聞言心下一笑。這算是……他格外開恩?倒也不壞。
“姑娘家少去沾酒為好。”修屏遙突然又道,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你不是我的女人,我自然強求你不得。你當是為了自己著想。”
突然變得柔情的話語聽得水沁泠的心口猛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來。這人怎麼像突然轉了性,變得這樣平易近人了?明明方才還喜怒無常得像個地獄羅刹——“修大人?”她訥訥地喊了一聲,像是要喊他的魂回來。
“怎麼?看見鬼了?”修屏遙好笑揚眉。她裝傻的樣子當真很傻呀。
水沁泠搖搖頭。
“你就不樂意聽我對你說這種話?小女子——”按捺住想要一口吃掉她的衝動,修屏遙戲謔著伸手要去擰她耳朵,但他的動作卻在聽到水沁泠接下來的話語時僵在半空——
“修大人究竟在藏什麼呢?”水沁泠忽然輕聲問道,她的眼裏有種認真的迷惑,深深的,靜靜的,“修大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修屏遙陡然發現自己被欺騙了——這姑娘分明是極擅長與人對視的!她毫不避諱毫不躲閃,就那麼靜靜地望著你,仿佛,隻一眼,就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把你穿透過去,你心裏若有鬼便一定不敢去回應,因為所有的哪怕一絲一毫的怯懦都將變得無所遁形——
這念頭一閃,修屏遙的直接舉動竟是——長手一攬,“咚——”水沁泠的麵額生生撞上他的胸膛,差點沒痛得叫出聲!
“哦、呀,有蝴蝶呢。”他掌住她的後腦,笑得眉眼裏春意叢生。
我還有蜜蜂呢!水沁泠簡直哭笑不得,這男人怎麼可以這般狡詐?原本她——
她一瞬茫然,原本什麼?原本她就要看出他的心思了嗎?但——他心裏藏著的任何人任何事,根本與她無關吧?何必自作多情。
理智的潮水將一些不該有的情愫無聲湮沒,水沁泠閉了閉眼,忽聞頭頂傳來“嗬”的一記輕笑,“這是什麼?”修屏遙擅自取出她袖口露出半截的東西,那是一個藍布紮成的小人,也沒有描上眉眼,單單隻看得出腦袋和四肢,粗布裏麵塞著棉花。
“你真的會紮小人?”想起她之前說過的話,修屏遙想笑卻笑不出來。邪門得很——那藍布小人明明醜得引人發笑,但不知為何,再一細看竟陡然有種教人悚然的靈異感。
水沁泠麵上一紅,趕緊從他手裏搶回小人,退開步子,“讓修大人見笑了。”便在修屏遙看不見的瞬間,她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一種極怪異的神色,幽涼幽涼。
修屏遙眯了眯眼正要開口,身後卻響起一聲驚慌的叫嚷:“馬受驚了——快讓開——”
疾奔的馬蹄聲陡然近在咫尺!
“小心!”修屏遙本能地伸手要去拉身邊的人,卻落了空,便眼睜睜地望著那架失控的馬車從眼前奔騰而過——
仿佛全世界的聲音也在那瞬遁隱而去。
再抬眼時,水沁泠便站在街道另一邊,安然無恙。抬頭接觸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竟讓修屏遙心裏無端冷了半截,似乎有什麼不可說的東西也在那瞬赫然清晰。先前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並沒有半點脫離最初軌跡——馬車過來時她隻是本能地躲閃,跑到另外一邊。前因後果,卻已預示了某種不可逆轉的未來:她永遠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邊。
修屏遙猛然回想起初次見麵時,馬車顛簸,她寧願夾傷自己的手也絕不肯靠到他那一邊,多麼固執,近乎頑劣!偏這一切水到渠成——他們的本性,注定了將來會形成針鋒相對的局麵。他們彼此心裏都有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平生再怎樣知己知彼,也絕不可能完全契合。
“修大人!”失控的馬車終於被截停下來,而坐在馬車裏的人,竟是——陸尚書陸寅!
“陸寅,你有沒有數過自己長著幾顆腦袋呢?”修屏遙長指撫唇,笑容不達眼底。
恍若五雷轟頂!陸寅連滾帶爬地從馬車裏麵出來,“修大人,修大人饒命啊!”
修屏遙眯了眯眼,“說啊,你究竟有幾顆腦袋?”夠不夠他擰的?
“修大人!”
如喪考妣的哭饒聲從人群裏傳出,水沁泠便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麵無表情,“陸寅……”她緩緩撫摸著那個藍布紮成的小人,自言自語,“你知不知道……”
半個月前她曾紮了一個同樣的小人,在上麵寫了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被一針穿心。
那個名字叫——
陸寅。
夢魘深深,水沁泠重又回到那年的盛宴,她站在曲回的延廊上,看著那個中年男人牽著小女孩的手從她麵前走過。她恍惚地跟在他們後麵,但他們看不見她。
“爹來考考沁泠的記性好不好?”中年男人的聲音溫和慈愛。
“好啊,爹要怎麼考呢?”小小沁泠眨著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眉睫飛舞。
“等一下爹會帶你去見很多叔叔,你把他們的模樣和名字都記下來好不好?”男人聲音溫柔含笑,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那樣隱晦的情緒卻是小小沁泠聽不出來的。
“可是,我不喜歡總記著一個人的臉呢。”小小沁泠皺皺鼻子,很是俏皮可愛,“他們肯定不像爹娘和大哥那樣好看,記住了會做噩夢的。”
“就算會做噩夢也要記住他們,記在骨頭裏,靈魂裏,化成灰也不能忘。”中年男人伸手撫上女兒的發,他垂了眼簾,身後的水沁泠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卻可以猜到……當年被他掩蓋的情緒,並非怯懦,或許是悲憤和無奈吧,“絕……不能忘。”
小小沁泠疑惑地抬起眼,今晚的爹爹很不一樣呢。不對不對,其實爹爹從兩個月前就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但是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爹?”
便聞遠處傳來一個男人的爽朗笑聲,“水兄,別來無恙啊。”
“這是陸寅陸叔叔。”中年男人笑著摸摸女兒的頭,“快喊陸叔叔。”
小小沁泠抬起眼便看到那張陌生男人的臉,那張臉,今生不忘,一如那個名字——陸寅。
“陸叔叔!”小女孩嘴甜喊道。
……
水沁泠再也移不開步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延廊深處,不——不能過去!那裏是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們都是想要害您的人啊!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