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閑敲棋子落燈花(3 / 3)

所以故意讓他看見她原來的容貌,因此動惻隱之心嗎?

“修大人果真慧眼。”被輕易看穿了真實意圖,水沁泠笑了笑竟也不否認,“從前我讀《孫子兵法》時大哥便對我說,女兒家讀那些都是白費工夫,毫無可行之處。而我隻需學會其中一計便能反敗為勝,便是美人計,但我——不服。”

她微抬了眼眸,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深如潭水,沉靜無波。平日裏堆聚在臉上的熱情和嬌態也全然消失不見,相反卻顯露出幾分疏冷之色,竟似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熟讀各家兵法,雖然都是紙上談兵,但對戰場謀略也自有一番研究。與大哥所說相反,美人計被我視作最差勁的一計。所以——”水沁泠平靜地看著修屏遙,“若非最後關頭,我絕不會使這一計。”

修屏遙聞言哈哈一笑,眉眼飛揚,“所以你如今走到這一步,便是為了表明跟定我的決心?”

“修大人想要看到的,不正是這樣的結果嗎?”水沁泠反問一句。

依舊是她心平氣和的語調,透著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這姑娘從來不會將脾氣表現在臉上的嗎?修屏遙心頭一漾,這才想起細細瞧她——

平心而言,這小女子的真實模樣並沒有想象中的嬌美動人,那掛在嘴角的笑容也假得很,倒是不笑的時候要耐看許多——興許皆是因為那雙濃如墨染的眼睛在作祟,像是冬日屋簷下被冷霜打過的紅薔薇,初看時耷拉著腦袋萎靡不振,再看時卻連莖葉裏都透出濯濯的凜冽。

這念頭一閃,修屏遙胸中竟也一陣凜冽。縱然他久經官場閱人無數,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深深的,靜靜的——那是一種不屬於她那個年紀的,謎樣的眼神。

“為何當初不跟著上官歏?”修屏遙突然問出這一句,緊緊凝視著那雙眼,“你在待墨樓邁出的那一步,究竟是想說明什麼?”他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原來他早就看出她不想跟著上官歏,所以才來拉攏她與上官歏對立嗎?終於知道這左右大臣都是一個德行,就喜歡藏身暗處閱人百態,身邊更有眼線無數。端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難怪這兩人在朝堂之上鉤心鬥角,各自為營。

水沁泠心知再也瞞不過他,沉思許久才緩緩道來:“因為上官大人太過清廉正氣,他在百姓心中站得太高了。這樣的人,通常是不被容許有任何瑕疵的。”她搖搖頭,“換句話說,許多人寧願容忍一個惡人無數次的壞,卻無法原諒一個善人唯一一次的不好,偏偏我就是這樣的俗人。”她笑了笑,“同樣的不德不義之事,若由修大人來做,我會覺得情有可原,但若由上官大人來做,我——不能接受。”

那瞬,修屏遙分明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精光,一種類似戾氣的東西。

“哦?”修屏遙饒有興致地撫摸唇瓣,等著她繼續解釋下去。

“櫃子裏的那位無頭死者究竟是何身份,相信修大人心裏早已有數,不是嗎?”水沁泠莞爾一笑,眼裏卻並無半分笑意,倒像是種若有似無的諷刺,“譚亦當時得寵若驚,自然沒有工夫細看,那死者的手腕上分明有鐵鐐捆縛的痕跡,而且頸項上還留著劊子手所畫的紅砂印子。所以我無法接受的是——”她蹙起了眉,這時才顯露一絲異樣的神色,“那個死人明明隻是一個被依法處斬的犯人,又怎麼可能會有凶手一說?上官大人卻偏要故弄玄虛,假借無頭血案之名讓譚亦去查案。而上官大人的真正用意是什麼,修大人又豈會不知?”

原本她上前一步,便是為了證實死者的身份,卻沒料到上官歏編出一個天大的謊言,頓然心灰意冷。

“哈、哈,”修屏遙拊掌而笑,再次感歎這姑娘的蕙質蘭心,“到時候隻需老骨頭借這‘驚世奇案’的名義大肆宣揚一番,隨便捏造一個凶手,譚亦便能聲明遠揚,這狀元之位自然非他莫屬。唔——”他故意一頓,別有用心地覷了水沁泠一眼,“日後他封官加爵,青雲直上,興許會變成第二個老骨頭也說不定呢。”

言至此處,他話裏的用意再清楚不過,“你,竟不後悔?!”

她的資質不輸譚亦,若當初頭角崢嶸的是她,那麼被上官歏相中的也是她,而不是譚亦。常言道“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她難道就不後悔錯失良機?

水沁泠聲線平平:“我若是跟了他才會後悔。站得太高太遠,平白獲得太多殊榮的人,摔下來必然也會傷得最重。”她抬起眸子,目光無波無瀾,“上官大人是百姓心中的大清官,大賢臣,全京城的百姓都誇他剛正不阿,一身正氣。我欣賞正直的人,便一直將上官大人奉為神祇,可如今我才發現——原來神祇也有力不從心的一日。”說到這兒,她便笑了,那種毫無溫度的幽涼笑容竟生生牽延出一種,近乎是悲憫的味道,甚至連她本人都不自覺,“上官大人畢竟年邁,心有餘而力不足,故而會出此下策,想盡快扶植一個心腹來穩固自己的陣營,和修大人分庭抗禮。”她靜靜地望著修屏遙,“修大人閱人無數,譚亦究竟有幾分本事,能夠到達到怎樣的高度,沒有誰比修大人心裏更有數了。不是嗎?”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他太自負。雖有幾分真才實學,卻不懂得收斂鋒芒,僅在待墨樓中一嶄露頭角便已樹敵不少,能夠活著挨到殿試算是他命大。”

所謂樹大招風,譚亦一介草民,卻被上官歏賞識,自然會得罪許多早早買通官路的權貴。誰能保證譚亦會不會不等到殿試便已死於非命了?從官多年,這樣的事他已見得太多太多。興許——嗬,興許那個一時興起便摘了譚亦的腦袋當球踢的人——

就是他修屏遙也說不定呢。

“就算日後春風得意一時,也遲早會栽跟頭,姑且送他四個字——”修屏遙伸手將她從水中拉起,故意咬著她的耳朵道:“難、成、大、器。”

“不,修大人,”水沁泠卻是搖頭,“我更欣賞的,是他的正直。”她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滲水的衣袖,涼涼地一歎,“官場黑暗,到處爾虞我詐,誰的言行不留著幾分謹慎?我當時藏在人群裏故意不出麵,便是考慮到象齒焚身的道理。而譚亦一無靠山二無後盾,卻不畏強權,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我——欣賞他。”她溫溫重複了遍,“我欣賞正直的人。”

修屏遙眯了眯眼,了然笑起,“因為你做不到他那樣。”

水沁泠略微垂了眼眸,並不否認。是了——她當然不屬於剛正不阿的那類人,否則她不會權衡利弊而選擇跟隨於他。她亦不想站在太高的起點上,那樣太冒險。相反,若先一步陷自己於泥濘,反而留給自己足夠回旋的餘地,起碼,現在——她更情願尋他當庇護傘。

至於今後誰掌天下誰主沉浮,言之尚早。

那一刹,水沁泠的唇邊似乎隱著一絲微笑。她自認是個極有耐心的人,與其早早被推至風口浪尖,倒不如退一步靜觀其變。

“馬車上有幹淨的衣裳,去換一身吧。”修屏遙笑著轉身。此話一出,便也意味著真真要帶她一起走了。

“多謝修大人。”水沁泠暗自籲了口氣。不枉費她三十六計用盡,總算是通過他的考驗了。但她心裏有數,修屏遙之所以願意帶她走,是因為——她對他有利用價值。

她伸手摸到自己稀疏枯黃的發尾,苦笑一聲,“再這樣勞神費心下去,不消幾年就會變成禿子的。”

她其實真的不夠聰明,僅有的那一點天資能求自保便也足矣,每每另外花心思布局都會落下一大把頭發,想曾經一頭芝蘭秀發人見人羨,如今卻要提早步入謝頂老太的行列了。

然而麵對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男人,她卻絕不肯認輸的。她清楚自己的智謀稍遜一籌,但她自認忍耐力極好,也知道遇事多思多想,勝過多說,也因此可以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被別人瞧出半分,“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向來以此律己。

“你跟著我,卻不會與我站在同一邊,我猜得對不對?”突然一個微笑的聲音打斷思緒。

水沁泠略微一怔,抬頭便發現他正看著自己受傷的右手。她心口一悸,張口欲言,卻被他輕描淡寫打斷:“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你寧願逆著慣性被馬車夾傷手,也絕不肯靠到我這一邊,不就是想表明自己不會與我同流合汙嗎?”他長指撫唇,那一笑,好似眉眼裏都是春意叢生,“不過你好像記錯了一件事,那些人……可都是心甘情願與我為伍的。”

聽他這樣說,水沁泠反而笑得坦然,“修大人的本事,小女子早有一番領教。之所以保持那段距離,也隻是覺得……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眸,“男女授受不親罷了。”

“是嗎?”修屏遙不置可否地轉身,一笑即去,“真希望不久的將來你還能保持這份從容。”

水沁泠朝著他的背影微微一揖,“那麼,小女子爭取不讓修大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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