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閑敲棋子落燈花(2 / 3)

“嘖,那老骨頭的新花樣真是層見疊出,每每都能帶給我意料不到的驚喜呀。”修屏遙眼眸輕眯,頗有些玩味的笑意浮出嘴角,襯得整個人都變雲霧沌沌起來,“對了琅崖,那個被他相中的小子叫什麼?”

“回大人,此人姓譚名亦,宣州人士,鄉試解元。其家境並不甚寬裕,父母早逝,由其姐撫養長大。”站在身後的琅崖恭謹作答,見身前的男子氣定神閑地飛來一個眼風,馬上會意,便繼續道:“下官以為,譚亦確實是個人才。據說他天資聰穎,還曾得罷官返鄉的魏尚書作詩誇讚。”

“人才?”修屏遙一聲輕笑,不知是同意還是否然,“苗子倒是不差,就是不知被那老骨頭相中後會歪長出怎樣的莖葉。”長指悠然撫唇,笑意愈深,“何況,我倒覺得,若論心智,那水家的丫頭也未必輸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水沁泠?”琅崖微愕,“那個從頭至尾都不曾說過話的女子?”

“她說了。”修屏遙豎指輕搖,“且字字珠璣。”

琅崖略一沉吟,不禁失笑,“下官記起來了。她隻念了一句詩,還有錯字,竟將‘斑騅’說成了‘斑鳩’。”

修屏遙隻笑笑,沒有再解釋下去,“斑鳩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他重複念起那句,可惜了這蕙質蘭心的姑娘,卻唯有他聽出了其中玄機。楊岸斑鳩,本是古傳奇中的“悼喪鳥”,在人死之後飛至屋前悲啼,哀悼亡魂。至於“何處西南”——指的自然是擺在西南角落裏的那個櫥櫃了。

這個水沁泠,分明是知道那櫥櫃裏藏著死人,卻故意不說。顯然是想先藏著鋒芒,靜觀其變。單在這一點上,她便勝出譚亦一籌。

但她後來邁出的一小步,究竟是想說什麼?為何之後卻又退了回來?

思及此,修屏遙撫唇而笑。這個姑娘……有點意思。

宿雨晚霽,馬車如今正停在待墨樓後苑,倒不知馭馬的小廝貪玩去了何處。待修屏遙照往常一樣悠閑邁步走近,車簾內怯藏的呼吸聲陡然變得驚亂起來。

眸光微漾,漸而浮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容。

緊隨其後的琅崖正習慣性地要為他掀開車簾,卻被修屏遙攔住。他輕歎一聲,語氣裏竟透露出幾分戚戚的幽怨:“這月圓之夜,奈何讓人如此寂寞?”

“……”琅崖麵色一抽。明明還是青天白日的……想去花樓找姑娘也不必說得這麼隱晦吧?又不是大姑娘出嫁頭一遭,“那下官先行告辭。”倒是知趣得很。

修屏遙稍稍將簾縵掀起一角,輕盈一閃身便入了馬車。

意料之中被一隻手掩在唇上,“抱歉,借個藏身的地方。”是女子的聲音,且是個手心溫暖的女子,柔軟的指尖滲透出淡淡津香。而那香氣也像是浸了水漬些微綿潤地彌散開來,如同她說話的調子,有些慢條斯理,卻並非讓人覺得怠慢或是心不在焉。

“請……不要出聲,我不想連累你。”換言之,若他出聲,便是自找麻煩了。

黑暗裏看不清對方的容貌,但修屏遙認得那個聲音——水沁泠。竟然是她?!

唇邊的笑意透出一絲玩味,“好……啊。”他很配合地壓低嗓音,隻是這樣一啟唇,倒像是故意親吻她的掌心,蜻蜓點水的觸感,牽延出微妙的曖昧。

不料到他這樣配合,水沁泠反倒顯得不好意思起來,趕忙鬆開手,“抱歉了……”她訥訥重複了次,但除此之外竟不知說什麼才好,隻能抿唇笑了一笑。

“惹上仇家了?”修屏遙狀似不經意問道,心下猜出了幾分——水家綢莊本是江南首富,當家大少爺水沐清更將龐大家業由小小蘇州城擴展至西域邊境,樹大招風,難免會遭來對手的嫉恨。而如今水沁泠躲在他的馬車上,八成是因惹來殺身之禍了。

水沁泠剛要開口,卻聞他聲線一緊:“有人。”

緊隨著極細微的腳步聲自馬車外響起,定是來取她性命的殺手!水沁泠趕忙屏住呼吸,卻沒料到——修屏遙竟兀自掀了簾縵,手指一撚銀光乍泄,不知撒了什麼東西出去,隻聽得外麵一陣痛苦的呻吟——

“駕!”那個擅作主張的男人竟直接扯過馬韁,疾馳而去。

水沁泠的心裏“咯噔”猛一沉,瞬即明白過來——這人是故意的!故意打草驚蛇,驚動那群殺手,逼得她無路可退,若此刻跳下馬車便無異於找死——可他究竟是誰?

“你——”水沁泠才掀開車簾便愣在那裏。

怎會是……他?

林郊古道,那西邊的落日還期期艾艾地舍不得離去,鎏金色的餘暉方巧落到男人臉上,像是故意側過一半優美的頸子,襯得一雙桃花唇潤澤含光。他的臉上沒有笑,但那雙眼睛卻先替他笑了起來,笑的時候也是調情多於正經,那訴不盡的風流瀟灑便都堆在眉梢。這個倚風策馬的男人,不是俊,不是美,而是——冶。

“修大人?”水沁泠這才認出那張臉,或許印象中隻認得那一雙朱痣薄唇。不禁回想起初來京城時自市井間聽來的那首民謠——“若想為清官,對著上官歏喝清酒;若想為富臣,追著修屏遙屁股走。”

眸光一凝,她心下已有了新的打算。她從未想過要當富臣,但如今也隻能跟著他走了。

“水姑娘別來無恙?”修屏遙笑著揚揚眉,並不曾回頭。

果然早就認出她了。故意截斷她的退路,是想讓她棄明從暗跟隨於他嗎?抑或是——心血來潮想折磨她玩呢,誰不知道這位右大臣常以蹂躪他人為樂?水沁泠心思百轉,手心已經滲出冷汗,麵上卻堆出討巧的笑意,“小女子何其有幸,能得修大人相救。”

不料這一聲“小女子”更是引來修屏遙“哈哈”大笑,“你是小女子,我是大男人,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豈不正好湊成一對?”他眉飛色舞笑得頗為放縱,說出的話也忒的輕浮,偏是這誑語調笑間更依了他一骨子的風流,倒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不雅,“不如——”他突然鬆了馬韁,氣定神閑坐回她身邊,“小女子你許身為報,如何?”

盯得這麼近,是想從她臉上找出易容的痕跡嗎?水沁泠心下歎息。如今前有狼,後有虎,隻能硬著頭皮上前,先探探他的真實用意吧……“修大人的馬兒倒是聰明,自己也認得路呢。”她笑吟吟。就是不知道要把她帶到虎穴還是狼窩裏去呀——

“它是人來瘋,尤其見到美人更是馬不停蹄。”修屏遙笑得曖昧不明。

看看看,她的易容術果然不怎麼樣。水沁泠心虛地摸了摸麵皮。

“聽聞令弟便是‘天下第一美人’?嘖,水家的子女,似乎個個都是美人胚子呀。”將她的小動作納入眼底,修屏遙嘴角的笑紋更深,長指習慣性地撫摸著唇瓣,“我倒是好奇,你已經改了容貌,怎麼也會被仇家發現?”

水沁泠的臉色微微一白。這這這……這是什麼道理?是他先逼得她沒辦法下車,而如今卻要反過來懷疑是她玩的苦肉計,故意賴上他的嗎?“嗬嗬,若那些人有修大人一半明理,便不會將小女子逼上梁山了。”她的口氣似乎很委屈,有些嬌弱無助的味道,“這馬兒跑得真快,不免教人心慌。”

不止心慌,還心寒呢!真擔心這男人會不會突然變卦直接把她丟下馬車去!

“嗯?”修屏遙分明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唇邊笑意明顯變得惡劣,“誰說我不會呢?”

說罷大聲一喝——“駕!”

“呀。”馬車陡然一陣顛簸,水沁泠猝不及防,整個人都朝修屏遙傾倒過去,但她馬上抓住車轅穩住自己。而那兩匹馬仍像是發瘋一樣往前疾奔,沿路顛簸不斷,旁邊的男人卻牽著韁繩坐得穩穩當當,隻眯著眼睛看她,幽暗無波的眼神像是在問她——“這樣,你還敢跟著我嗎?”

偏不服輸!水沁泠狠狠一咬牙,忽然雙臂一展,竟直接撲到馬背上!她一手死死扯住馬韁,另一手揪住馬的耳朵,對它說話:“馬兒乖……”

此姝倒是挺有韌性的嘛。修屏遙眯了眯眼,嘴角浮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他也不阻攔,便看著水沁泠怎樣馴馬,而她身下那匹馬仿佛通了靈性,竟真的緩下速度。但修屏遙怎麼也沒料到——

便在馬車恢複平穩之際,水沁泠卻手臂一鬆,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你——”修屏遙要想伸手卻已經來不及,“撲通”,看著她滾進了旁邊的淺水塘裏。幸好有草坡緩解墜落的趨勢,水沁泠並沒有受傷。

“咳,咳咳。”嗆了幾口水,水沁泠很自然地用衣袖拭了拭臉,抬起眼來,方巧對上那雙幽深的眸子。

修屏遙居高臨下看著她,桃花唇掀了掀,“美人計,是嗎?”

如今水沁泠臉上的易容物已經被水洗去,還原了本來的容貌。

“嘖,”修屏遙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笑得眉眼裏都是雲霧沌沌,“你還真會演戲啊。我道為何,那畜生跑得那樣快都沒能把你甩出去,你反而自己掉下來——”他輕蔑哼笑一聲,“原來是看中這塊水塘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