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不是!寧采臣突然停住腳步,這聲音絕對不是梵音的無色、無相、莊重、肅穆,而是有些哀怨,刻著纏綿,即使隻是聽著這聲音,似乎便可以看見一個小小樓閣上頭,一燈如豆,一個背影也寫滿了婉約的女子把思念和入俚曲,怨也是念,念也是怨,纏綿繞梁,屢屢不絕。分明就是誰家女兒良人遠去未歸,心怨伯勞飛燕比翼成空所以在那裏自述情懷地理著絲桐……
寧采臣靜靜地聽著,不知不覺,手中的燈籠早就熄了火;不知不覺,眼中竟然緩緩流下淚水;不知不覺,那無關風月隻是寂寞的琴聲猛然間就全部把他的心填滿。
琴聲漸漸低啞,但是那種無奈的哀怨卻叫寧采臣突然就完全明白了奏琴者的心痛——
寧采臣不由自主往前奔去,腳步臨亂心跳如擂呼吸急促,匆忙到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完全符合邏輯的,隻是知道,快點,快點!快點才能赴上這等了那麼許多年許多世的約定,快點才可以見到這個企盼了那麼久的人兒,傻就傻吧,亂就——亂了吧!
風卷起湖心亭中不知道何時掛出來的紗幔,一幅幅如煙似霧,偶爾顯出端坐在亭中的女子,一身素衣不勝夜寒,滿頭青絲情思華年。寧采臣一直跑到了橋上才駐步,而後卻慌亂地搔搔頭,全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又旋過來,一塊絲絹從湖心亭中飄了過來,穿過紗幔越過幹枯的湖麵輕飄飄慢悠悠一直到了寧采臣的麵前,“啪嘰!”掉落下來。
寧采臣還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一塊絲絹的落地會發出“啪嘰”這樣的聲音,一個斯文、溫柔好像剛才琴聲般好聽的女聲幽幽響起:“公子——”
“公子?!”寧采臣抬頭看天又低頭看地,左瞧右望了半晌才明白這個“公子”指的就是自己,頓時腦中一陣轟鳴,管不住兩行熱淚就泉湧而出。
公子,公子耶,他寧采臣終於被一個美女稱為公子了。
“呃!”亭中的女子等不到他的回應,隻好輕輕咳了一聲,柔聲道:“公子,可否請你為小女子將那方絲帕,那個那個——撿起,那個那個——拿來?”
柔柔軟軟的京白有種做出來的嬌柔,不過書生全沒有在意。寧采臣一抹熱淚,忙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當然沒有問題,就算是刀山火海,那第一個叫他“公子”的女子隻要開口,他也去闖了。於是一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方絲絹,隻覺得柔軟滑膩,不過他這輩子接觸的絲絹不多,所以也不明白這究竟是不是。但是無所謂啦,書生幸福地高舉著絲絹向著湖心亭走過去。
紗幔三重,一層一股芬芳,一重一種旖旎,終於看見那個女子的時候,寧采臣突然就呆住了。眼前的她,真是比顏如玉還要顏如玉的女子啊!
“小生,小生莫非是死了!”寧采臣顫聲道,“若非如此,怎麼真的能,真的可以見到這樣美麗的女子,莫非,果然是死了啊!”
那女子顯然沒有聽見書生的嘟嘟囔囔,淺笑著向他伸出一隻皓白柔荑,“公子。”
“什,什麼?”望著那纖手,寧采臣一時間又呆住。
“那個那個——小女子的絲絹啊——”女子慢聲細語道,隨即就有兩朵紅雲飄上了芙蓉玉麵。
“啊?啊!”書生恍然大悟,連忙把手絹遞上去。誰知道腳下一滑,當場就在那女子的麵前跌了一個狗吃屎。
寧采臣尷尬得恨不能當場找個洞鑽下去,然而一抬頭,卻赫然發現那個比書裏的顏如玉更加顏如玉的女子,她,她,她竟然是雙腳離地三寸來高地漂浮著的。
一開始他尚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又揉一揉,直到那個慌張起來不由露出本來蘇州口音的女聲響在自己耳邊的時候,他才猛然頓悟了。
“哎啊,寧公子,奈阿好啊……奈,呃,你做什麼這麼瞧我?”
“你,你是白天救了我的那個,那個,”寧采臣慘白了臉,“女鬼!”
蕭瑟瑟一陣春風掠過,春寒料峭,更冷的卻是一顆心。聶小倩當場也白了臉,“不是,不是……”她的話音未落驀然間整座蘭若寺卻一起顫抖起來,早已幹枯的湖心亭周圍的湖水泉湧出來,幾乎漫到腳脖子了寧采臣才看清楚,那水竟然是鮮紅鮮紅的猶如人血一樣。
“怎麼,怎麼會這樣?”看清楚異變的聶小倩來不及解釋,身形一轉攔在書生的前麵,“你快走……”
她話未說完,那鮮血般的湖水當中竟然伸出千萬隻人手向著他們抓過來,天地間頓時鬼哭狼嚎成一團。
“啊——”寧采臣慘叫一聲,他要暈了他要暈了,但是轉念一想又覺不行!他伸手拉住身前的女鬼,“這個世道道不可道,妖孽重生豺狼當道,我們趁早脫身才是善莫大焉。”一麵不知所雲地說著一麵猛然使力拖住她就跑。
“吼!”猛地天地間一聲大吼,聽著就是那麼耳熟,分明就是白天自己和年冬天被關在那個書房裏時聽見的咆哮,“小倩丫頭你做得好。”這次卻清清楚楚發出了人的聲音,“快快讓我食用這個書生,我好脫身出來跟你快活。”
“不是不是不是的……”聶小倩完全失去了主張,顫抖的櫻唇變成了刷刷白的兩瓣,翕了又翕,張了又張“你相信我”這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書生拉著女鬼奔跑的腳步頓了一頓,聶小倩的心頓時也涼了一涼,卻看見寧采臣又是一扯她的衣角,“這邊走!”
他,原來他是在辨路。聶小倩甚至來不及再說什麼,透明的淚水就這樣流了下來,“你,你為什麼這樣相信我?”就在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時候!
寧采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呼了一聲,才結結巴巴笑著回答:“你,你若是要吃小生,小生自然,自然,自然也是沒有法子,反正,你救,救過小生,給你吃掉,也比給,那個老妖怪吃,好,好點!呼……我的媽喂,怎麼又來啦?”
聶小倩整個人都掉在他那個有點結巴有點蠢的話裏,等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卻發現剛才血池裏那千千萬萬的人手已經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手正向他們兩個抓來。她慌忙一扯寧采臣,帶著他斜飛起來,“走!”
那隻妖手堪堪抓了個空,天地間頓時又是一陣咆哮:“聶小倩!你竟然膽敢背叛我?!”
聶小倩苦笑著轉頭看一眼正“勇敢”要做出微笑表情給她看的書生,心中突然一定,“背叛就背叛了!你這老妖用肉身化做蘭若寺騙我慘死這裏,又用我的屍骨要挾我不得輪回,幫你害人……我早就恨不得把你銼骨揚灰……啊!”
胸口猛地一痛,正帶著寧采臣掠飛的小倩連同書生一起跌落塵埃。
屁股著地說不痛那當然是假的,但寧采臣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首先撲過去,“你怎麼樣?怎麼樣?哪裏摔得疼了?”
痛苦從胸口蔓延到全身,聶小倩知道這是蟒精在折磨她的屍骨了,但是又如何呢?所有的痛在他來到她麵前問一聲“你怎麼樣”了的時候,都變成了過眼的雲煙。
“我,我叫聶小倩……你,你以後……會不會偶爾……想起這個……名字?”
“不會!”寧采臣鐵板釘釘地回答她,然後在給她一個安慰的微笑的同時說,“因為我要天天看著你念著你的名字,所以,絕對不是偶爾想起這個名字!”
“啊!”聶小倩被震驚得一時間幾乎連自己的痛苦也忘記了。
“我們去找燕赤霞,找到冬天也好,我們不會死的。”寧采臣抱起她,踉蹌著往前奔去。
“好淒婉,好纏綿!”蟒精老妖的聲音愈發洪亮,“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麼逃出我的手掌心去!”大喝一聲,那抓來的妖手猛地又大了一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