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老婆就是別人的了。他老婆跟了他的駕駛員,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的田吧!”祁春紅說這句話時絲毫沒有嘲諷的意思,她是自然而然想到它的。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領導、經理或者老板的駕駛員與服務對象就是連體之人,根本不是外人。除非這個駕駛員生天具有反骨,是三國魏延再世,如此,他們倆的關係就處不長,他就另當別論。“我得回家了,振財還躺在榻上,他正眼巴巴地盼著我回家伺候他呢!不然尿屎會弄上榻上,他不舒服,我也嫌麻煩!”說罷,著一籃子菜的她便拔腿而行,急衝衝地離去。
“春紅!”祝疙瘩還沒有喊出口,一輛大貨車便擋住了他的視線。“唉!”他隻得由她而去。
隻剩下他一個人之後,喜歡苦思冥想的他隨後想到:“是‘二手貨’你也不應該燒死她啊,做人必須得講良心啊!”祝疙瘩憤憤不平。“何況她還替你生了一個女娃!如果你真和她離了,以後她若嫁人的話不就是‘三手貨’嗎,這樣,她不就越來越被人看不起嗎?!人家常說女人關了電燈就一樣,黃明這‘小炮子隻’為什麼會犯渾呢?!肯定是‘偉哥’——我終於明白這東西是咋回事了,嘿嘿!——吃多了。要麼就是吃喂了‘偉哥’的黃鱔多了,所以才會這樣亂發情,才會這樣忽視人倫,才會這樣獸性大發。他已經沒有良心,他已經不是人,那個‘小妖精’隻不過是他的暫時玩物而矣。和這種沒有良心、已化身為畜牲、已不是人的人拜拜也好,省得日後慘遭飛來橫禍,說不定會弄得死無葬身之地……”祝疙瘩一邊想一邊似機械運動一般往前走去。
日還沒有從西山落下,看過王振財、買過祭品、吃過午飯之後一直在澡堂子裏睡覺的他終於醒來。時辰已不早,難以走回去,他就硬著頭皮到郵局門口等鄉間巴士。還沒有進三女兒的家門——從今天開始,按三個女兒當初定的“拉牛”規矩,他得在三女兒家生活一個月——他就聽到震天動地的哭聲。聞到哭聲,他便知道他的沒有死於胃癌卻患上了肝腹水的寶貝三女兒招娣走了。
怕在見到三女兒的遺體時受不了,他就蹲在院門外的圍牆下默默地流淚、默默地抽煙。
現在,他已經沒有了報應的觀念,因為他自還清了宿債之後再也沒有作業,豈能再遭報應?!
現在他對這一悲傷事件的理解是花開花落,純屬命運。命運叫樹上掛果,又使它們墜落於地,瓜熟蒂落,自然而然。
自然由自己的命運主宰,人類也由自己的命運主宰,悲劇過後就是空白。畢竟來過這個世界,畢竟笑過,畢竟有過希望、歡喜,如此而矣。
如果家裏以後再有一場生者與死者永別的悲劇發生,他此刻極希望那時的主角是他。因為他身上的毛全白了,牙也掉得差不多了,且他對埋葬在地下的親人們——尤其是自己的父母——的思念之情越來越強烈,已到了不見不罷休的地步。
他知道這就是他的一生最後的歸屬快要到來時的征兆。因為他“質本潔來還潔去,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來到世上走一遭,良心無債身不欠”,所以他能無怨無悔、坦然麵對。
說實話,死,他真不怕,他怕的是以後沒有朝霞。朝霞越彤紅越好,因為它可以照見靈魂的黑暗。
“家裏有人死得早,想哭就哭唄!老子七十九,沒牙老白毛,想走走不掉,那就活唄!萬一有一天,老天爺真的要收我,那就去唄!人在娘胎一萬年,人化成灰後一億年,前茫然、後寂然,寂天寞地,這就是人唄!”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他手上的香煙便燙著了他的手。“疼痛是人類的常見現象。一不小心,我的手便被燒傷。但願在我死之前,我的心不再疼痛。以後我要千萬小心,不讓這一顆老心被罪惡的火焰燒傷。你要清如山泉,你要潔白如玉——我的心啊!我的心啊!我的心啊!”最後他使勁地叫喊起來,且一聲比一聲高。
聽到他的突然發自於平靜的黑暗中叫喊,三女家活著的人分明受到感染、影響,他們的哭聲更大、哭得更傷心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