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各人頭上一片雲(1)(1 / 2)

李大貴要結婚了!消息傳出,街鄰大感詫異,似信非信。

李大貴在米市街土生土長,父親是補鍋匠,他也是補鍋匠。他讀過幾天私塾,因為上課老打瞌睡,幾天就被先生趕出課堂。十三四歲起,他就跟著父親走街串巷,四處補鍋。父親死後,補鍋擔子傳給他,成為他謀生的唯一家當。這副補鍋擔子,一頭密密地擠著坩堝、噴燈、小爐、風箱和焦炭;一頭整齊地排列著砧磴、鑽子、小鐵錘等;最引人注目的,是扣在烏黑的扁擔前端的“樣板鍋”——麵盆大小的鍋上,疏密有序地補著一二十個鐵疤、三四十個蜈蚣樣的鉚釘。

李大貴四十二歲,中等個子,瘦瘦的,木訥少言,由於終年挑擔子,背有些佝僂。他常穿一件洗得泛白的勞動布工作服,衣服袖口和手臂關節部位,油亮亮的全是汙漬。每天早上八點鍾,他挑著補鍋擔子出去,下午六點過,又挑著擔子回來,像鬧鍾般準時。年長日久,大家已將他和補鍋擔子看作一個整體。有時,他上街買菜打醬油,沒挑擔子,鄰居就會新鮮地多盯他幾眼——仿佛沒有補鍋擔子,就像少了什麼東西,李大貴就不成其為李大貴。

三年自然災害時,李大貴結過一次婚。女方是農村的,餓得活不下去了,隻要有口飯吃,啥都不挑剔。李大貴鄭重其事地辦了婚事。不到一個月,女方死活要離婚,說是餓死都不跟他在一起。鄰居關心地詢問原因。李大貴臉漲得通紅,支吾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五六年前,又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平武山區來的,又苦又窮。對方在他家住了不到十天,頭也不回地走了。以後,李大貴就與女人絕緣了。經常,他挑著擔子走過米市街,街上的小孩,拍著雙手調皮地唱:“李大貴,補鍋匠,挑著擔擔串四方。單身漢兒,想婆娘,睜起眼睛到天亮!……”

李大貴帶著新娘呂彩娥,挨家挨戶發喜糖喜煙時,大家不得不相信,他確實結婚了。

已是暮春時節。李大貴穿著嶄新的藍卡其中山裝,頭發理得格外整齊。呂彩娥穿件咖啡色燈芯絨外套,羞澀地垂著眼。李大貴逢人塞去兩個糖,遞上一支煙,呂彩娥劃燃火柴,幫著點上。大家已經知道,這門婚事,是獅子門洞兒耿運蓮介紹的,還知道呂彩娥是二婚,兒子小明十二歲,先天腦癱,說話困難,成天呆癡地盯著牆壁,智力猶如兩三歲小孩。有人打趣李大貴:“好福氣,揀個現成的爹當!”他憨厚地咧嘴一笑:“那是,那是!”還有人見呂彩娥中等個子,模樣清秀,扮相幹幹淨淨,心裏不禁替她叫屈:要不是拖著這麼個兒子,閉眼亂摸,怕也找不到李大貴頭上。

呂彩娥今年三十四歲。十年前,男人武鬥打死人,被判了無期徒刑。她住在婆家。婆婆把她當特務監視:隻要有熟人找她,就藏在門外偷聽;下班回來晚一二十分鍾,第二天,準要找個理由,去她上班的雜貨店問個究竟;還冷言冷語地說閑話,要守寡,就得鐵下心,今天雪花霜明天新衣服的,給哪個看?呂彩娥實在無法忍受,幹脆同丈夫離了婚,去親戚家借住。雜貨店主任甘大姐認識耿運蓮,說著說著,給她介紹了李大貴。呂彩娥認真地盤算過,自己長相雖然過得去,但帶著殘疾兒子,前夫又在服刑,也難找合適的;李大貴形象不咋樣,沒固定工作,但忠厚老實,婚後,她不會受氣,小明也能得到照顧。介紹時,耿運蓮特別強調:補鍋這個行當,說起不那麼好聽,不過掙錢多,一個月有七八十元,等於兩個人的工資;而且,李大貴異常節約,晚上電燈都舍不得開,應該存了不少錢。“還想啥呢?泥巴埋到腰杆了,能過日子就行了!”呂彩娥同意了這門婚事。

發完喜糖,還沒進房門,就聽見小明嘶啞的哭聲。小明拉屎了,不大的房間,散發著難聞的臭味。李大貴手忙腳亂地抱起小明,先擦屁股,又用濕毛巾細細拭淨,再換上幹淨褲子。呂彩娥要幫忙,李大貴不肯,強拽她坐著休息。他一麵忙,一麵柔聲哄著:“小明乖,小明乖!我給你買棒棒糖!”呂彩娥欣慰地看著,不禁有些感動。她細細地打量四周:牆壁新貼了雪白的書寫紙;家具舊而簡單,打理得幹淨整潔;雙人床是新買的,簇新的百鳥朝鳳床單,洋溢著幸福的喜氣;進門右邊一張小床,以前李大貴睡,現在小明用;左邊,是水缸、蜂窩煤爐、一張放著碗筷等雜物的長桌。呂彩娥帶來兩個大木箱,裏麵裝滿她和小明的衣物。現在,衣物已被放進黑漆雙門衣櫃裏,木箱塞進小明床下。

李大貴買了兩斤肉,一半做成連鍋湯,一半炒成回鍋肉。他從東大街“矮子齋”小吃店,端回兩籠蒸牛肉,還打了二兩酒。他小口小口地抿著酒,時而細心地夾肉喂小明,時而,又癡癡地望著呂彩娥傻笑。呂彩娥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嬌嗔地用筷子打他手背:“臉上又沒長花,看啥?”“比花還好看!”李大貴笑得更癡了。突然,他想起什麼,幾步過去拉開衣櫃,捧出一個褐色小木匣:“這是我的戶口簿,購物號票,還有存折,給你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