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在大塘邊枯坐了很久,她決定回到城裏,回到媽媽的身邊去,她怕極了,她怕從此和媽媽永別。她想對爸爸說她已經七歲了,是個大姑娘了,隻要他肯教她,她是什麼活都會幹的,她能幫爸爸一起照顧媽媽。
主意一定,心思就安靜了,抬眼時,她看到了大塘的中央,泊著一艘漁船,遠遠的,玩具般的小巧,籠在一團昏黃的燈光裏。船頭隱隱約約有個小的身影,不停在站起蹲下。小可已經知道,那一定是根娣,早上她遇到過的那個小姑娘。外婆說,根娣家世代看守這個大塘,捕魚撈蝦,在水上討生活,也不容易。更難的是根娣,小年紀,她的媽媽就失足在大塘裏淹死了,她和爸爸,奶奶,守著這條破船過日子。
小可並沒有回到城裏,外婆說爸爸已經帶上媽媽去北京治病了,不能留她一個人在城裏。另一天,悶悶不樂的小可又看到了根娣,她穿著分不清顏色的汗衫短褲,還是在洗衣服,還是那件小背心,她仿佛特別珍愛,用力搓洗,力爭還其清白,隻是為時已晚,背心上布滿了灰色的黴點,怎麼搓也是枉然。她們已經互相說話了,根娣總是紅著臉,低著頭,問她才肯回答。
小可問根娣為何如此用力洗背心,根娣的臉刷地紅了。她不停地捉弄手上的肥皂泡,好一會,才下定決心似地拉了小可的手,飛跑到船上。小可是第一次上她家的船,一下子重心不穩,撲倒在地。根娣用手指著她,哈哈大笑,潔白的牙齒露出獸類的光芒。
小可驚訝地發現,船艙裏十分幹淨,家什都仔細碼放整齊,船板地赤裸的腳底下發出澀澀的聲響。
根娣麻利地解開纜繩,篙子輕輕一點,小船如箭般駛向了大塘中心。
“我們去哪?”小可驚魂未定地看著根娣。根娣卻輕俏地收了篙子,坐了下來,把小可的手抓過來,貼在自己的胸口。
啊,小可觸到了那溫熱柔滑的小蓓蕾。
“你知道為什麼?我發育了?有點疼。”小可比根娣小,她還不太懂這個,隻是怔怔看著根娣慢慢紅起來的臉。她一直以為根娣隻有七八歲,因為,看上去,她和自己差不多大,沒想到她居然有十三歲了。這就是她為什麼那麼用力地洗那件小背心的緣故。
“有點疼,奶奶說也許到明年春天,我就是大姑娘了。那個背心,是媽媽的。”根娣低著頭,輕輕地說,聲音羞赧迷茫,有一點淡淡的向往。
根娣熱切地說等她長大,她就要進城打工,吃什麼樣的苦都行,她想離開桃灣,離開這個大塘。
“為什麼?你不喜歡水上的生活?”小可很好奇,在她看來,城裏沒有什麼好,盡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是啊,媽媽病得太久了。
“我不喜歡大塘。很多次,我看到媽媽,在水底下,對我笑,我怕我會跌下去。”根娣麵無表情地說。小可卻嚇了一大跳,有汗自背上爬下來,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說:“我們回岸上罷!”根娣說好。
根娣利索在把船撐回了岸邊,係好纜繩,扶小可下來。
小可在第二年的暑假還是去了桃灣,因為媽媽依舊住院。在村口遇到根娣,她臉紅紅的,高興在看著小可,目光比先前柔和,她長高了很多,頭發短短的,像個男孩子。見到小可,飛身從一輛男式自行車上下來,站在路邊,看著小可。待小可身邊的熱鬧平息,她依然笑著,走近。
“你去哪,根娣?”
“我去區家灘喂魚。傍晚能回來。”
“我也要去。”小可說。
根娣為難地看了看後座上結結實實的兩大包魚飼料,說,下次,我們專門去。
外婆也說不能去,區家灘離此六裏地呢。
根娣比預想的回來得要早些,她比去年活潑多了。外婆說整個家都仰仗她,她爸爸老是喝醉,奶奶老了,隻負責收網賣魚。
果然,根娣說她不再想去城裏了,因為舍不下爸爸和奶奶,特別是奶奶,她的哮喘病碰不得水,沒法下塘拉網。
“根娣你長大了。”小可忍不住說。根娣突然對她點點頭。小可明白了,難怪,她真是個大人了呢。
小可想教根娣識字,她拒絕了,她說她會賣一輩子魚的,隻要有力氣,識得杆稱就成。小可暗然地看著她,不過十多歲,把一生都設計好了。像她奶奶那樣,一輩子都籠在洗也洗不盡的魚腥味中。
第三年的暑假最壞,媽媽去世了,小可回到鄉下時還帶著孝,父親在村頭囑咐她要聽話,並且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回鄉下度假,以後的假期都得用來補習。
“爸爸需要休息一下。”他摸了摸小可的臉,轉身離去。
根娣卻突然有了媽媽。一個和她爸爸的賣魚攤相鄰的醬菜攤上的女人做了根娣的後媽,她有一張大而圓的臉膛,和醬菜一個顏色,染了一頭黃發,身材肥碩,笑容像別在衣襟上的假花。根娣不喜歡她,爸爸卻喜歡,還為她在岸上蓋了一間房,買了大床。
“你可以和我一起睡船上。”晚飯後,根娣來邀請小可。自然,外婆不讓小可去的。她溫言對根娣說,小可不習慣睡船上,萬一翻身落在了水裏怎麼辦?根娣顯然被嚇住了,她嚅嚅說:“我以為大塘中央沒有蚊子,所以???”外婆在根娣的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根娣走後,外婆對小可說,根娣怕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小可睜大眼睛說為什麼?她不是有媽媽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