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別三天,伊菊的肚子似乎又大了一圈,梅朵皺著眉頭圍著她前後左右轉了一轉,說:“伊菊,你要適當節食,不然孩子太大了會難產的。”
“閉上你的烏鴉嘴。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可放肆而為的時候,再說了,吃得多孩子才能營養全麵,才能健康,才能有力氣嘛。”梅朵端詳著伊菊,做母親,是女人一生中最為神聖的事情,也是一生中最為男人寵溺的時候,可是在伊菊,卻是一生中最為痛苦和最難定奪的一件事,雖然現在的她,看上去如此快樂,不拘,可是梅朵知道,她的心上,有著怎樣深重的傷口。
“我現在不去想這些。梅朵,我是那種定下了目標就不會輕易更改的人,我要生下她,養育他成人,就這麼簡單。”可世事,哪有這麼簡單?梅朵在心裏歎了口氣,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她隻有和伊菊站在一道努力,除此別無他法。因為身體的原因,伊菊已經停止了寫作,她從那張農行卡裏取出了兩萬塊錢,生活節儉得很,但一項項應付下來,帳單已經很可觀。梅朵才工作,工資低得不可思議,扣除了各項保險和住房公積金等,隻有一千多塊,還要繳房租,還要付冬香工資。有一段時間,梅朵開始記帳,可是兩個月之後,發現花的錢比掙的多,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記帳的日子壓力太大了,後來也懶得再記。
這段艱難的歲月裏,也不是不快樂的。梅朵用她的數碼相機給伊菊留下了一串串倩影,在電腦裏一一把它們整理剪輯,由伊菊給它們添上趣怪的文字。
“等我們哪個將來出了名,就可以出版,就說是早期作品,原汁原味。誰知會火成什麼樣呢。”伊菊笑了,天上流雲翻卷,秋風勁吹,腹中的孩子猛力蹬了她一下,讓她不由自主地彎下腰來。
梅朵笑嘻嘻看著她,“哢嚓”,又來了一張。照片上的她,彎著腰,一臉似是而非的痛苦,裙子稍稍扯得緊了,看過去,整個肚子是滾圓的。梅朵哈哈大笑,說這是史上最醜的孕婦。
“將來給你兒子看,梅朵阿姨為他媽媽留下的最逼真,最客觀的,最有孕味的照片。”梅朵對伊菊說。
“你自己為什麼不和他說?是因為這麼拙劣的作品說不出口呢,還是你要去哪裏?打算將來不和我們一起?”伊菊一邊拔上鞋跟,一邊往房間裏走。梅朵看著她蹣跚的背影,心酸難抑,如何對伊菊說,她的將來,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哪裏。醫院下周三才有結論,這會子才是這一周的星期五,日子從來沒有這麼緩慢過,像一隻瘸腳的蜥蜴在爬行,也如同,刑期!
感謝上蒼,讓梅朵有機會見識今天的夏瀾寧,他已經升任保險公司業務一部的副經理,電話一接通,就聽到他爽朗,熱情,充滿職業信賴的聲音。
“梅朵,是你自己要買保險麼?我三十分鍾後到你們小區門口,勞煩尊駕來接我一下,我不曉得你的具體位置。”
“還是在外麵見麵吧,家裏不方便,也有些遠,對你來說。”梅朵怕伊菊會有所懷疑。
“好吧,那在你們學校附近那家咖啡廳?我們的老地方?”瀾寧和先前是不好比了,以前他的口氣總是單薄嚴整,根本加不進去這樣的幽默元素。那家叫“初遇”的咖啡廳,根本算不上他們的老地方,因為在他們短命的半年愛情中,他們隻不過去了兩次,而且,要命的是,瀾寧那時還沒有學會喝咖啡,隻喝裏麵的飲料,紅紅綠綠的,好像小孩子的玩意兒。用他那時的話說,媽媽說過,咖啡喝多了,對胃刺激,對身體不好,還會失眠。
站在“初遇”的門口等著瀾寧的時候,梅朵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些往事。“初遇”這名字讓她一見鍾情,人生如隻若初遇,一切都是那麼美好,而現在呢,對於梅朵來說,當她感同身受了錦坤和伊菊如此曲折磨難的生活,她身上的天真之氣,幻想之心,也早已磨滅殆盡。
瀾寧準時出現了,讓梅朵意外的是,他不像她印象中的保險客戶經理那樣,大熱的天,還是西裝革履,他隻穿了一件海藍色的T恤,配淺色長褲,頭發理成板寸,看上去賞心悅目。那天梅朵沒有特意打扮,她沒有那個心思,隻穿了一條素色的小花裙子,頭發有些長了,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又開始留起頭發來了,此刻用同樣顏色的手絹隨意地紮在腦後。看上去,她就像是個剛剛沐浴之後的鄰家女孩子,樸素無華的臉上,隻有笑靨如花。
“我想買一份保險,以你的專業知識幫我參謀一下?”梅朵笑吟吟開口道。
“沒問題,你想要什麼樣的?或者說出於什麼目的?”瀾寧邊說邊打開公文包。
“我想,如果我有什麼不測的話,我想我的父親可以得到保障。”梅朵說。
“出了什麼事,梅朵?”瀾寧驚慌失措地問道。梅朵看著他的眼睛,內心湧起巨大的悲愴,淚流了一臉。
“出了什麼事啊,你要急死我了。”瀾寧麵色大變,不顧一切地抓住了梅朵的手。這不是他見過的梅朵,梅朵一直是陽光樂觀的,天塌下來她也笑嘻嘻地接住,更不用說見過她的眼淚了。她一定是出了大事情,不然怎麼會這樣呢?瀾寧一邊遞紙巾給她,一邊示意她冷靜下來。梅朵自己也奇怪,自承受這重壓以來,她第一次在人前這樣的失態,為什麼選擇夏瀾寧,而不是錦坤也不是伊菊?後者才合情合理啊。人的感情真是奇異的,都說戀愛失敗做不得朋友,可是梅朵和瀾寧,都覺得現在的感情比從前純粹,輕鬆,而且真誠,就像她此刻,擦盡了臉,做三個深呼吸,自然而然地對瀾寧說了。
“瀾寧,我的胃,出了一點問題,要到星期三才知道檢查結果,可是我很擔憂。因為我的媽媽就是得了胃癌離開我和爸爸的。我很怕她的病症會遺傳到我的身上。瀾寧,你明白麼?我很怕。”新的熱辣的眼淚又湧了上來。夏瀾寧也為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驚住了,此刻對麵的梅朵,鼻尖紅紅的,眼眶也紅紅的,頭發有些淩亂,就是一個慌亂無措,處於絕望之中的小女孩子,瀾寧覺得內心動蕩一下,又一下。他隔著桌子握住她的手,溫柔地開口說:“你這樣子,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梅朵啊,結果不是還沒有出來麼?你吉人天相,肯定沒有事的。即使有什麼,如今科學昌明,醫術發達,沒什麼可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