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1 / 3)

當陵拿著一張鮮紅色封皮的聘書走進已是空空蕩蕩的、人走茶涼的“立竿”時,耿信滌絲毫不覺得奇怪,也毫不猶豫地在上麵簽了自己的名字。

薑詠儂一見到“伊泰”的人,立刻充滿了敵意:“你來幹什麼?”

陵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著,為沒有看到那個火爆的身影而稍感失望。

他看看眼前這隻渾身的毛倒豎著,張牙舞爪隨時準備撲上來的小貓,心裏不得不佩服耿信滌看人的眼光。她手下的人,果然沒有一個是吃素的。連這個調查報告上所說的最迷糊最無害的小女孩,在她困難重重的時候都變得強悍和堅定了。

“小姐,”他叫起來,“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麼?我記得你已經被解雇了。”

耿信滌製止平素溫良,現在卻怒火萬丈的薑詠儂,把聘書合起來還給他:“我一直在等你來。”

陵還是滿不在乎地笑著,心裏卻稍稍吃了一驚。她早已預知“伊泰”的行動,所以一直在這間空房子裏等嗎?

耿信滌平靜地說:“隻是沒想到他會派你來。也對,”她歪著頭,“除了你,他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了。”

陵一笑,犀利地看著她:“這也是行告訴你的嗎?”

她扶在桌邊的手抖了一下,低聲答:“是的。”

陵扯出一抹輕狂的冷笑,譏嘲中帶著邪魅,挾著那刺目的鮮紅聘書,大踏步而去。

她的表情安靜,神態哀婉,渾身上下散發著不可輕視的清新,宛如殉葬的聖徒般聖潔。

或許在分離的幾年中,有什麼東西滌清了她的靈魂,但是這也不能抹殺她曾犯下的罪過。

他永遠也忘不了他是如何與沈常朗相識的。

當他在紐約街頭遊蕩、無所事事地四處閑逛時,發現街角有個人呆呆地看著天空。他好奇地走過去搭話,兩人因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

他本來很輕易就能打敗這個從未受過武術訓練的人,但是他先鬆懈下來。那個看起來神情古怪、滿麵憔悴的小夥子打起架來,不似尋常鬧事的街頭慘綠少年,倒像是在宣泄或是排解什麼。兩人直打到天昏地暗,爬不起來為止。這時那個小夥子突然伏在地上埋頭痛哭起來,不是因為打輸了或是身上的傷在疼;而像是從渾沌、迷蒙、茫然中被打醒了一樣。這一架把他打得青紫腫痛、傷痕累累;而神智,卻豁然開朗了。

這是他們友誼的開始。後來他才知道,他受了很深的傷害。家人送他到加拿大讀書兼療傷,他卻隻是每天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偶然開車來到了紐約,在這個暴力的城市打了一場暴力的架,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一頓痛揍給治好了。

再後來,他們成了好朋友。在他退學進了公司之後,他就一直陪在他身邊,一直到他當上總經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認識的沈常朗,一直都冷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富有魄力而難以親近,他的世界除了自己,甚至連家人都排斥在外。

他並不想探究他的過去,盡管這是很容易的事。誰都會有過去,何必非要弄清楚呢。他在認識常朗之前的過去,不也曾是一團糊塗一團糟嘛,隻是因為認識了他,才給自己灰暗而厭惡的生活重新找到了方向。

但是,有一天沈常朗突然病倒了。他當然知道他是為了什麼才生病的。當一個人的生活中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沒有休息,甚至連一個女人都沒有,而把全副精力寄托在工作上的時候,積勞成疾便是遲早的事了。

他日日夜夜陪在高燒的常朗身邊,細心地照顧他。昏睡中的常朗說著囈語,斷斷續續地,卻始終沒有停止過呼喚一個名字——“杏兒”!這個叫“杏兒”的究竟是什麼人,讓常朗如此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他發動了所有的關係網,全力調查常朗的過去,尋找那個叫“杏兒”的人。他急於想找這個常朗日思夜念的人前來探望他,以治療他多日不愈的急症。

然而調查結果是他始料不及的。

原來那個杏兒曾經和常朗相愛,卻敲詐了沈家一筆錢後拋棄了他!他恍然大悟。所以常朗被送出國後,仍然意誌消沉、憔悴失神。他受的傷害何其深刻!

常朗病好後,他絕口不提這件事,小心翼翼地不再勾起他的傷心往事。誰知不久後常朗在報上看到了她的消息,她已經儼然是一個白手起家的成功的女強人了!而他從小最疼愛的表弟竟然在她的公司任職!

他隨同常朗一起回國。

如果常朗決定懲治她當年的罪行的話,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她不該傷害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這是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手握香檳、各有風情的名媛佳麗,同才子名人們談笑風聲,侍者端著托盤來往穿逡。

孤獨的隻有自己一個人。

顧氏企業是個很仁義也很人性的企業。他們沒有因“立竿”被收購,或是報上紛雜的消息而拒絕邀請她,依然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誠懇地寄來邀請函。然而與以往不一樣的是,這次她孤身一人前來。大衛還在美國,可昭和行傷心而去,艾米很守信用地在辦最後一件事,而她堅決把儂儂勸回了家。

為什麼還要來呢?是為了和過去告別,準備開始一段艱難辛苦的磨礪嗎?

耿信滌對自己舉了舉杯,喝了一口。橙黃的果汁讓她想起遙遠記憶中的湖柚,也是這樣的鮮豔、醒目。而記憶中的少年,早已麵目全非。

隱痛的感覺又再往上湧,胸腔內,氣血翻滾著。她躲在柱子後,努力順著呼吸。

入場口有一股小小的騷動。她不經意地瞟了兩眼,渾身頓時緊張了起來,手緊緊握住了酒杯,死死地。

引起騷動的是剛進來的兩個年輕的男子。

陵一身深藍色西服,身材挺拔,眉目俊朗,舉手投足都風度十足。他進來後的第一個微笑,就讓全場的女性為之神魂顛倒。引起眾人騷動的,正是他。

然而讓她窒息的是他身邊的黑衣男子。他嚴肅、冷靜、不苟言笑。

人們擠過他的身邊,紛紛招呼平易近人的陵,反倒冷落了沈常朗。他似乎司空見慣,頗為自然地麵對著這一切。一愣之下,他徑直走向一個嬌豔女郎。那女子看也不看眾所矚目的陵一眼,始終麵露微笑,抿著小巧的嘴看著他。

耿信滌眼瞅著他禮貌地一躬,邀請那個異常美麗的女子跳舞。兩個滑入了舞池。

她用力地扶著柱子,支持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不至於倒下去。那杯果汁早已在劇烈的顫抖下撒得滿地都是了。杯子空了,她仍死抓著不放,像一鬆手就會昏倒似的。

沈常朗的手就握在那女郎不盈一握的纖腰上,輕盈地旋轉著,眼裏有著難得的笑意。

“你的樣子變了很多,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他凝視她美麗的臉,“你很成功,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了。”

陳曦芙的黛眉紅唇邊也滿是笑意:“你也不錯嘛。伊泰集團的總經理。”

兩人異口同聲:“我一直很關注你!”不由得又為彼此的默契相視一笑。

耿信滌遠遠地看著他們有說有笑,極其親昵地靠在一起。他不知在她耳邊悄悄說著什麼,引得那個女郎嬌笑連連,越發嫵媚動人了。而她的回答似乎令他心馳神往,那神態幾乎是沉醉而迷戀的。

她的腿在發抖,像踩在一堆棉花上,軟而無力;地麵也像是有強大的磁場般,一個勁把她往下拉。他怎麼會笑得這樣開心,像是又回到了七年前校園裏的樣子。他又為什麼始終不抬起頭來,是舍不得將目光離那美麗非常的臉龐一寸嗎?

陳曦芙的手指優美地搭在沈常朗的肩上,飄逸的裙擺恰到好處地旋轉著,舞出了夢一般的韻味和瀟灑。

她輕聲說:“八年沒見麵了,真是有好多話題可以聊。”

他問:“要不要到樓上的書房坐坐?”

她的美目左顧右盼,千嬌百媚橫生,聽了他的邀請,爽快地回答:“好!”

耿信滌無助地看著他們兩人躡手躡腳地溜到一邊,偷偷摸摸地上了二樓,消失在拐角處。

她全身的力氣全都消失了,杯子“當”一聲掉在地上,碎片頓時跌得滿地都是。這輕脆的聲音立即引來了人們的側目。

她的身子完全歪在了柱子上。

那冰涼的觸感沒有讓她清醒,反而給了她更冰涼無情的對待。眼前的人影紛亂,滿室的人聲喧嘩,都讓她頭昏昏的。而那揪心的一擊則把她打疼了,把她打敗了,把她打暈了……

有個人及時接住她下滑的身子,稍一猶豫,抱起她不著痕跡地退出了喧鬧的大廳。穿過走廊,他抱她來到花園,將她放在長椅子上坐下,讓她的頭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她好痛苦!意識在看見他們上樓時就全部崩潰了,她在沉浮中什麼也抓不住,眼前昏黃一片,無限悲慘荒涼。

有人把她的嘴撬開,命令道:“喝下去!”她被動地張開嘴,一股辛辣的液體灌進了她的喉嚨,那不同尋常的燒炙感讓她清醒了些。

喃喃地,她想說聲謝謝。

可話一出口,她聽見自己在喊:“不!”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雙手捂著眼睛,可淚還是從指縫中落了下來。她搖著頭,喉頭哽塞住了。

她在椅子上蜷成一團,劇烈地抽泣著,肩背哆嗦著。那個人把她攬進懷裏,把她整個人都抱住。她在夜風中瑟瑟發著抖,哭得嗆了好幾回。他拍著她的背,助她平順呼吸,止住淚水。

像是還不夠發泄心中的痛楚,她將手指送到嘴裏狠狠地用牙齒咬住,咬得又重又狠又突然。他一下急了,用力捏她的下巴讓她鬆開,一時掰不開她緊咬的牙關,情急之下抬手給了她一耳光,大吼道:“耿信滌,你給我清醒一些!我抱你出來,不是為了看你自虐的!”

她被打得七葷八素,臉上立即紅了,下巴也留下了他的手指印,但是她鬆開了口。

滾燙昏亂的神經這才冷靜下來。曲起膝,她把臉埋在膝蓋上,淚未停,隻是不再鬧了。

夜風冰涼冰涼的,吹在她裸露的肩頭上格外寒冷。

她環著自己消瘦的肩,喃喃地說:“他愛上別人了……我看見他和一個女人上樓……我……我以為我的心是不會變的,他的心也不會變……我一直在等他,他卻等不及、等不及了……”言未止,淚已如泉湧。

他脫下西服披在她肩上,把她的頭按在懷裏。她重重地抽泣著,眼淚把他的胸口都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