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臉上，卻是始終掛著那懶散微笑，對身上傷處似是恍然不覺。微微轉身，正要避那長刀，可胸中忽然一陣氣血翻滾，竟是連換了三種身法才堪堪避開。再想躲開背後那劍，卻已難能。眼見前方青酌雙掌又至，索性將掌迎上，也不驚懼，心想著大不了身後再添一道重傷就是。
便在這時，沒等來背後意料中的疼痛，卻聽那“啊”的一聲，已有人輕輕在身側幽幽歎了一聲。而眼前，青酌雙掌竟也停了，隻是呆呆望向他身後。
這一聲歎息，卻是他此時心中最怕聽聞。怔怔回頭，正中心中隱憂。
身後那人白衣飄飄，容顏冷淡，左手長劍架住了她身後兩人兵器，腰間卻已替他擋了那人的一劍，殷紅的血正透過衣裳慢慢渲染開來，越染越大。
凰將離一人深入戰團，情勢卻已突然大變。
禦林軍眾人個個驚訝莫名，手中兵器齊齊停下。枯葉和青酌全都同時呆呆住手，就連那群黑衣人眼看大家都停下，也暫時不敢亂動。
一時間院內靜得隻聽得見有血滴落咋地上的細聲，一滴，兩滴……慢慢紛遝，卻多是枯葉身上所流。
凰將離淡淡掃了那隨從一眼，轉頭看向了枯葉，見他嘴角微顫，神色極怒似要開口，終於微微一笑截道：“羞辱大罵，你再趕不走我了.。”
枯葉心中長歎，說不出的驚喜中卻又悲愴。心裏仍存了最後一絲希望，再不忍冷語相向，低低道：“聽我最後一次……成不成？”看著眼前那清澈無塵的眸子，心知三人此刻心思都是清明若揭，也索性挑了明，柔聲道：“好好活著，忘了曾有我這個人。……我知道你心性堅強，一定做的到的，不要讓我失望。”
院中眾人聽得二人連番驚世言語，都是呆了。禦林軍其中一人終於打破沉寂，高聲急叫：“公主……你失心瘋了麼？”
凰將離微微皺眉，卻是不理。怔怔望著眼前那人眼眸中微微的痛苦求懇，搖了搖頭：“是你讓我失望。……你要死，竟然選他陪你，卻不選我。”低垂了眼簾，臉上終有些澀然淒苦，“到了今日，你仍覺得你死了……我可以獨活麼？”
“……將離，我，不是鳳月夜，你又……”
那淒楚的話音未落便是被打斷，身側青酌忽然嘿嘿冷笑，低低道：“我就知道你氣不過，必要搶著和他死在一處的。”
枯葉似是全沒聽到青酌話語，隻癡癡望著她白衣上數處血跡，先前被傷處已有簡單包紮，隻腰上新創正源源不斷流出血來。半晌，柔聲問道：“真的不願獨活了？你確定？”
“確定。”凰將離抬了眼簾，淡淡道：“將離一生行事雖不說循規蹈矩，但也乖巧，今天，就讓我任性一次吧！”
一縷陽光映在她似有還無的淺淺笑意上，讓枯葉忽然刺了眼，痛了心。
正怔仲間，凰將離已邁上一步並肩立在他身側，慢慢舉起自己右手，放在了枯葉的左手中，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溫和堅定：“枯葉……雪山天寒，我這手時常作痛，你幫我暖著，好不好？”微微一笑，再無猶豫：“亂刀分屍也好，挫骨揚灰也罷，到死前最後一刻，你答應我都握著它不放！”
這番言行，聽在別人甚至是青酌耳中，也隻是曖昧調情，無恥不羞。隻有他二人心中恍然明白，她這一個舉動一句請求，其中包含多少無盡深意。
……於凰將離來說，一生蒙冤受苦，多現在這隻傷殘右手上，鳳月夜走火入魔之時令它筋脈被挑，被刑逼時又隻隻折斷指骨，後又因不願傷害心愛之人而自殘，正是件件驚心，不堪回首。
可如今這般交付，終於是前塵忘卻，攜手今生之意了。
緩緩握住了那手，微涼而纖長。似是感覺到枯葉越握越緊的堅定，凰將離微笑抬頭，正迎上他那狂喜不禁、燦若星辰的雙眸。
兩人目光相遇，隻覺周身一暖，熱血上湧：便縱有千人環恃，萬刃加身，又有何懼？！
西風嗚咽有聲，穿堂而過。院中眾人呆呆看著戰圈中二人並肩攜手，旁若無人，竟是無人打破靜默。……陽光悲憫無力，照著二人身上血跡，純白衣色固然與腥紅點點交錯，枯葉身上藍裳，也已幾成黑紫。
本該是困獸猶鬥的狼狽不堪，可望著這二人臉上一個傲視睥睨一個恬淡清和的隱約笑意，眾人之中，倒有大半忽然心中一動，隱約有自慚形穢之感。
不知多久，終於有人陰沉沉笑出聲來。
轉頭看著青酌滿臉瘋狂妒色，枯葉眼中，是微轉的真心歉意：“不是有心騙你……原先說要和你一起死，現在我做不到了。我和她死後，任你鞭屍揚灰，隻要你解氣就好。”
柔看了凰將離一眼，低低道：“不怪我出言惡毒吧？”
凰將離笑著，眼中竟有難得的微微調皮：“死都不怕，還怕死後的事？”
青酌死死看著兩人，終於讓自己臉上也現了笑意，卻是無比怨毒：“你們兩人，我隻準死一個！……將離，若他死了，我如他所說，將他鞭屍揚灰；若你死了，我要他生不得，死不能，折磨他一輩子。……”
枯葉歎息，轉頭看著凰將離，眼中似有詢問。
凰將離一笑，卻點了點頭。二人心意相通，都已明白對方想法。
“呆會兒血盡力竭，我先殺了你，隨後就來。”枯葉低聲道，語聲堅定。
眾人聽著三人對話，心中都是悚然。
鳳千楚呆了半晌，終於是忍不住道：“將離姐，你們不要再打了，不要再錯下去了！”
“不，我沒有錯。”凰將離安然搖頭，臉上隱約現了倔強：“我隻是想和他在一起，並沒殺人放火，作奸犯科，更沒對不起任何世人。”
這一句“我沒有錯”語輕且淡，但聽在眾人耳中卻是鏗鏘有力，便有多人不由心中暗暗一怔。
“這妖人對你施了什麼迷心術，對不對？殿下，你快醒醒，幹嘛憑白被這人連累了清白名聲，大好性命？”
凰將離依舊搖頭，“你們都錯了，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我連累了他。”微微出神，想著若非遇上自己，眼前這人本該馳騁江湖，快樂逍遙，又怎會在這裏被人圍殺，枉送性命？
心中傷痛卻又驕傲，朗聲道：“凰將離今日絕意罔顧禮法，離經叛道，要與這妖邪人同生共死……刀劍無眼，禦林軍自可不再視我為公主。”
“從現在起，砍下他們那隻手，便是赤焰山莊新任長老！”青酌淡淡道，聲音卻尖銳顫抖。
此話一出，呆望的一二十位黑衣人終於回神，再度撲上。禦林軍等人猶豫著再攻時，卻大多是仍隻攻向枯葉。凰將離雖行事荒謬，可若真要她死在自己手下，卻又不忍。
此番拚鬥，一旦開始，卻比方才更加慘烈。
兩人各有一手相握不能迎敵，偏偏赤焰山莊高手哥哥招式狠辣，轉揀他二人手臂進招，青酌更是狠了心決了意，連連雙掌齊發，直逼得枯葉單掌迎他，片刻不到，兩人已是連添數處心傷。
一道寒光驟起，又是一人手中剛刺倏忽而至，直刺兩人相握手背。
凰將離左手漣水正迎向數人來勢，冥鳳劍法勉力而出已見吃力，而枯葉右掌正狂掃向身側，一時之間，都是無法相護。
心念相同，卻都不願將手鬆開躲避，光芒閃處，血光立起，枯葉手背上被劃了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枯葉笑吟吟看了看身邊人，非但不放鬆，反倒將手抓得更緊。
凰將離覺出手掌間溫熱的血滲入兩人指縫間，也不掙紮要他放，劍光回撤，隻短短道：“握輕些，別讓傷口繃開。”
枯葉縱聲長笑，聲震屋宇，卻是說不出的豪邁傲然：“此生至寶，怎可輕放？”
轉頭看著凰將離蒼白麵色和身上鮮血，忽然心中猶豫，一邊迎戰一邊低低道：“是不是太辛苦？不如……”
凰將離知他心意，沉聲搖頭道：“不，雖然今日必有一死，可我想力戰到最後……便是多活一分一刻，也是好的。”生死關頭，這人身上的鮮血和他手間傳來的溫暖，卻已激發了這沉靜恬淡的女子身上最深藏的血勇之氣。
枯葉聽她堅定語氣，心中忽然絞痛無比。遇見她是何其之早，而能攜手之時，又是何其之短？
心念微微一恍，正分神間，胸前身後，已是四件兵器破空而至。
怒吼一聲，身形如箭如魅，掌風掃上前麵兩人腰間，那二人氣息一窒，手中兵器立時拿捏不穩，已偏了方向。冷眼看著一劍寒光奪目，正是那青酌目露凶光，而旁邊，禦林軍中一人手中長戟正向自己手背突襲！
血流到現在，終於到了胸中氣血翻滾之際，腳步一虛，想也不想劈手奪過一柄刀來，迎麵挑翻那人長戟，為了不讓那手再從手掌中滑脫，竟是再不管胸前那利刃。
電光石火間，轉頭看向了凰將離，正見她也正看了過來，見到他凶險竟是微微一笑，之際手中劍忽然停了，再不奮力拚殺。
皆已明白最後時刻已到，均不舍再將眼光移開，手，更是死死交握了在一處。
這一刹，青酌手中長劍，如毒蛇吐信般直刺枯葉胸口，而另兩件寒光閃閃的一刀一鏈，卻同時襲向了不躲不閃的凰將離！
刀光劍影起處，漫天血光四濺。
一個淡綠色衫子的身影飛身橫衝，正撞上枯葉搖晃的身子，直撞得他猛飛開來，自己的身體卻堪堪落在原先枯葉所立位置，左胸那劍穿胸而過。
望著麵前青酌惶然神情，那人卻隻是輕輕一笑，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柄短刀，飛手一揚，已正插上一旁襲擊凰將離的禦林軍胸膛同樣的位置。
枯葉身子飛開，手卻死死不放，這一跌落竟將凰將離也拉飛開來，正躲開必中之擊。
這一變故突如其來，赤焰山莊人各個目瞪口呆，齊齊停了手。鳳千楚出指如風，已強自封了自己心口處穴道，輕輕轉身，麵向了二人。眼中卻是說不出道不明的神情，似是哀傷痛楚，似是嫉妒不甘，又似絕望無助。
“將離姐……”她喃喃道，胸口的血落在淡淡的綠色衫子上，“我好生不甘心，想來想去……說什麼也得賭一賭。……我想賭他以後……會不會一直記著我，”轉身，往前一步，那還在胸口的長劍便是又深入了幾分，鳳千楚深吸了口氣，“你們三人都死了，隻剩我天天發瘋的想著，豈不是我輸了？……可現在，若我下了注，或許有一分勝算？”
青酌怔怔望著她，身子忽然晃了一晃，欲拔出手中的劍，卻是被鳳千楚握住，“別拔，青酌，在此之前，我想問，這麼多天，你真的就沒有想起過我麼？……不過，你會想到利用我來搙走將離，我也很開心……青酌，放他們走吧，也放過你自己吧……”淒然一笑，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凰將離目光微紅，緩緩起身，想她身前踉蹌奔去。可右手，仍是緊緊拉住枯葉不放，被動地，枯葉也怔怔向前，二人齊齊來到鳳千楚麵前。
“千楚，不要死……不要。”凰將離喃喃道，抬手握住她胸前深插劍柄，想要拔出止血，卻又不敢。
“千楚……”
“你騙我……”鳳千楚眼眸有些失神，“你總愛騙我……你一直想我死，然後就可以想盡辦法和將離在一起，沒人再攔你……”想起這些年來青酌看凰將離的眼神，笑容越發淒涼。
青酌緩緩蹲下身子，心慢慢絞起，許多事竟也一一浮起，眼前這清秀的少女為他損過身子，，流過血，現在……卻是要死在他的劍下。
“不是……我想你死，隻是一時不憤。”他低低道，“其實我……一直負你太多。”
鳳千楚靜靜望他，眼中忽然似乎有了光彩。強忍著胸口煎熬般的裂痛，慢慢臉上有了笑意，重現了以往的乖張：“青酌，千楚這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便是仰止死後。那年的桃花塢，我知道你已經記起來了，我一點……也不恨你。”眼角餘光悠悠掃到青酌煞白臉色，聲音漸弱，可笑得卻更甜：“能和青酌纏綿那幾個時辰，千楚隻有歡喜不悔……”
微微咳嗽幾聲，嘴邊已有鮮血淒豔：“青酌……我隻望你……也永遠記得那一晚。”
青酌瞧著她甜美笑顏中淒然神情，心中疼痛上來，卻是無法拒絕她垂死心意，低低開口道：“好……我永遠記得。”
鳳千楚心神一鬆，終於看向了凰將離，掙紮著甜甜一笑，“將離姐，回夜闌吧，他在等你。他一直在等你。無論是鳳月夜，還是枯葉……他們都是真心的，他們愛你……他們……”
枯葉心中猛驚，急急轉頭看向凰將離，隻見她麵上卻是淡然毫無表情，怔怔向他望來，二人目光相接，竟都無語。
鳳千楚看著他二人神情，心中歡喜，卻終有一事放心不下，掙紮著向青酌道：“青酌，千楚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你答應我放他們走，別在為難他們了……”
青酌一愣，適才剛說要將這人留下，此刻又要違背？皺眉正想拒絕，鳳千楚卻已掙紮大聲道：“禦林軍所屬聽著！……從此刻起放下武器，任何人不得傷害他們……”
院中一幹人麵麵相覷，終於還是紛紛跪下道：“是，屬下遵命！”
鳳千楚微微鬆口氣，忽然便覺一口腥甜上喉，猛地噴了出來。
自知剛才那一劍自己存心求死下，傷已無救，看著麵前青酌眼眸中痛楚之色，卻是萬般不舍、曾幾何時，這個人似現在般目不轉睛，深情款款地望著自己？
忽然望見那兩隻被血浸透的雙手仍是緊緊握在一處，心中欽羨。癡癡盯著青酌，語氣漸漸微弱：“青酌，我就要死了……求你抱抱我，用你最大的力氣，成不成？”
望著那淒然的表情，再顧不上多想，他愴然回頭，緊緊用雙手抱住了青酌，小心避開她胸前劍柄背後劍尖。“千楚……千楚，我在這裏。”
感覺到身上雙臂環繞堅定有力，再不似以往的敷衍輕薄，鳳千楚臉上終於綻開了一抹真心笑意，不再有刻薄狠毒，也不再有哀傷淒厲，卻是無比快樂欣喜。
大院之中，血腥撲鼻，卻再度有了短暫的死寂。鳳千楚已死，禦林軍自然個個不敢妄動，紛紛望向了凰將離。
“莊主……”有人低低喚道。
青酌恍然回過神來，卻是沒有將目光從鳳千楚身上移開，硬聲道：“我既已答應了千楚，自然就不會在違背諾言，放他們走。”
枯葉偏頭不再去看已死的鳳千楚，拉過凰將離擁進懷裏：“將離，跟我走。”
凰將離一怔，眼光終於從鳳千楚帶笑的臉上移開，看向了他，卻是無語。
院子禦林軍已臣服在自己腳下，赤焰山莊諸位也已或輕或重負了傷，自然沒人能上前相逼。可不知為何，和剛才生死攸關時周身全是熱血溫暖比起來，此刻她心中卻似有絲微微涼意。
跟他走？……是啊，此處，已無自己容身之地。
可這一走，又算什麼？
原來，同死容易，同生……卻難。
隻是不走，又能如何呢？
“好，我跟你走。”她微笑，剛才的怔仲猶疑已忽然不見，竟似有些說不出的歡喜，隻是說完便身子晃了一晃，再受不住，已是終於昏倒。
晨昏互換，一日一過。
枯葉睜開眼時，見到的卻是凰將離仍未醒轉，正昏迷著躺在自己身側。
怔怔看著那絕美的蒼白麵孔，枯葉有刹那失神。半晌輕輕起身，將自己的右手收回。這一動，昏睡中那人卻是輕哼一聲，眉頭忽然皺緊了，似是感到手中空虛，在昏迷中也是不安。
微歎一聲，終於又輕輕將那手握住，體會著兩人肌膚相碰，溫暖如戲，正悠悠想著心事，卻聽身邊凰將離輕輕呻吟，口中吐出兩個模糊的字：“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