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鳴鳳的弱水閣找到的,聽聞是凰將離親自釀造的,你知道它的名字麼?”
沉默便是蔓延開來,鳳月夜隻是摩挲著那酒壺並不說話,可他那原本麵無表情的神情卻是漸漸的變為追憶。
“我曾以為,它名弱水。”莫約一盞茶的工夫鳳月夜終是開口,他清冷的嗓音飄忽,宛若來自天外,“可那次曦兒卻告訴我,它需要我賜名。這酒乃是荼糜所釀,所以我便喚它花事。開到荼糜花事了,嗬嗬,那樣燦爛的春夏就如同曦兒短暫的生命一般。我不想她死,也不願她死。”
朝歌從未見過這般脆弱的鳳月夜,哪怕是十幾年前,他親眼看著步卿遙被斬首之時,哪怕是得知自己走後入魔,哪怕是不得已將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嫁予別人之時。這是第一次,那個邪佞的幽冥的第一次,那個冷漠的鳳月夜的第一次,那個妖豔的枯葉的第一次。第一次的脆弱,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直安靜聆聽兩人說話的素青,忍不住開口喃喃道:“或許,我們該管它叫醉生夢死。”
“醉生夢死,嗬嗬,確實是這般。”朝歌把玩著麵前的酒杯,點頭道:“這世上醉生夢死的,有兩種人。一種人沉迷於燈紅酒綠,色相紅塵之中,然而他們的精神卻無比清醒。”
“而另一種人則不同,他們無時無刻不冷靜自若。凡是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醉生夢死的是精神。他們越是活的清醒,看得透徹,心裏就越是痛苦迷茫。”朝歌頓了頓,視線直直地落在對麵的鳳月夜身上,那人卻是沒有任何的反應。
“越是追求完美,就越是與目標背道而馳。比起前者,後者自然更加痛苦。因為前者至少是個人,而後者已經是魔物了。”
“而,月夜,這麼些年來,我已經看中一步一步的,從前者變成了後者。”
已然成魔的人,卻依舊靠著這濃烈的感情維持著清醒,可他越是清醒,越是痛苦。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朝歌將酒壺奪過來,無奈的歎道:“月,放她走吧。即使用藥物維持著她的生命,她也是要離開的。而你自己,跟我回去吧,你的情況越發的差了。”
搖搖頭,鳳月夜的聲音雖輕,卻是不容置疑的:“不。我要留下,不用管我。”
一句話卻是掀起了朝陽這十幾年來的怒火,手中的酒壺猛然地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卻是在安靜的酒肆中格外的刺耳。
朝歌的手直接越過桌子,揪住鳳月夜的衣襟,那出塵的臉上滿是怒容:“我不管你?我也不想管你!可我不管你,還有你誰會去關心你的死活?你什麼都不肯說,什麼都不肯告訴凰將離,你這般的呆在她身邊又有何意義?她不知道枯葉就是你,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或許在凰將離死之前,你就先她而去了!你究竟明不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的!”
“娘親……”一個滿身肮髒的小孩,伸出手向遠處那個躺倒在地上的女人跑去。女人滿臉血汙,鮮血不斷從她口中湧出。她努力轉向那小孩,但是,全身骨骼盡斷使她連些微的轉動都很困難。
“娘親……”小孩子跪在她母親的身前,女人使勁抬起手,撫摸了孩子的臉,然後,手終於是垂下。一張枯黃的葉子,蓋在了女人的臉上,沒有任何的氣息。女人嘴邊的血跡漸漸凝結,沒有半點溫度。孩子依然癡癡地跪著,他想不明白他母親為什麼不理他了。
一個黑色衣衫的男人走到孩子身後,孩子抬頭看那個男人,無邪的眼睛盯著那男人粗獷的麵孔,他拉拉那男人的衣袖問,“叔叔,為什麼我娘親不理我了?”
男人摸摸孩子的腦袋,他的手掌很溫暖,那是那個冬天,唯一的溫暖。“你娘死了。”男人平靜地告訴孩子這個事實,孩子呆滯了半晌,又抬起腦袋看著那男人問道,“叔叔,什麼是死了?”
男人笑了,放聲大笑,孩子不解地看著男人,他笑起來好有味道。不由得,孩子也吃吃地笑了起來。“孩子,死了就是去另一個世界了。”
“會孤單嗎?”孩子停住了笑,回頭看看躺在那裏的母親,又看看麵前這個男人,這個叔叔知道得真多,如果能跟著他一起,一定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男人看著孩子,仔細端詳起他的臉來,片刻後答道,“你送更多人過去,就不會孤單了。”
孩子似懂非懂,但是似乎是說,如果更多人死了,那邊的世界就會熱鬧了。“可是,怎麼送呢?”他多想母親在那邊能快樂啊,以前母親的笑容那麼漂亮,那個世界裏,母親也會笑得那麼漂亮嗎?
“跟著我走,你就能送更多人過去了。”男人看著孩子一臉的期待,他明知故問道,“願意跟我走嗎?”
男人的笑容和煦得如同冬天的陽光,孩子覺得那笑容甚至能代替他母親的笑,成為世界上最美的笑容。拚命點頭,男人再次摸摸他的腦袋,拉起孩子的手,兩個人就這麼走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土地上。周圍屍首遍地,天空陰沉得嚇人。但跟著那男人,居然走出了黑暗,前邊,是陽光燦爛的碧海晴天。
“去,用手中的刀,狠狠地刺進那個的人身體裏。”男子蹲在小孩麵前,將手中的刀遞給孩子,看著那孩子露出驚恐的眼神,男子卻是笑得異常的開心,“去吧。你不是不想讓你的母親寂寞麼,去將那人送過去陪她,去吧……”
孩子顫顫巍巍的接過刀子,那鋒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寒光。大大的眸子不敢看那倒在血泊中人。那人已被男子打傷,隻差小孩這一刀,便能送命。漆黑的眸子緊緊的凝著那血泊中的人,他的手在顫抖了,他甚至是不敢直視那人。
他在害怕!
他艱難的移動著步子,慢慢的靠近那血泊,卻是在真正的對上那雙已然泛白的眸子時,手一哆嗦,刀子便是跌落在地上。他尖叫一聲,下意識的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鮮血從那人的嘴角,身子,四處不斷的湧出來,蔓延至他的腳邊。
“啊!!!不要,我不要殺他,我不要殺人!我不要!”童稚的,帶著絕望恐懼,和抗拒的抽泣聲在這一片寂靜中格外的刺耳。
男子睇著那蹲在地上瑟瑟的孩子不耐的緊蹙起眉頭,他上前一步,狠狠地揪住孩子的頭發往後拽去,那掛滿了淚痕的小臉便是被強行的抬起,與男子對視。
“不殺?這可由不得你!”手腕甩出,那孩子便是與那將死之人滾在一起,顧不得孩子驚恐的僵硬的身子,男子走上前朝著疊在一起的兩人重重的踢了一腳。男子睇著那在血泊中翻滾的人,嘴角溢出一絲殘忍。“既然,你不願殺他,那你便陪他一起死吧。你不是說,不想讓你母親寂寞麼,那麼你自己去陪她,哈哈哈……”
那笑狷狂得仿佛是無數的烏鴉的啼叫,已經嚇壞的孩子麵若金紙,他害怕的蜷縮著身子,手臂緊緊地環住自己。原本清秀的麵容上已經被血跡弄得汙穢不堪。長長的沒有修剪的指甲因為緊握著拳頭,而深深的嵌進了掌心裏。他已經感覺不到痛,因為他全身都疼痛不已。
他看不到那慢慢朝逼近的泛著寒光的刀刃,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但是腦海中卻是浮現出同母親在一起的歡樂時光。娘親,笑兒來陪你了,娘親,笑兒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了,娘親,等著笑兒……
他絕望的閉上眼,這一刻,他已經明白,他曾經以為的救命恩人竟是這般的殘忍。他所謂的光明,其實是無盡的黑暗。他恨自己,竟是這般的隨意的便相信了別人,人心果然是這世上最難測的。死亡離他這般的近,他緊閉著眸子,一動不動的等待著。
預料中的冰冷卻是沒有降臨,他顫抖著睜開眸子,那握著刀子的手竟是停在自己的脖頸一手掌的距離,隻要男子用力,便是能要了他的小命。可那男子卻是定格在半空中一般。他鷹隼般的眸子睜得圓圓的,其中透著驚恐。孩子不安地挪動著身子,似乎是想要遠離那近在咫尺的鋒利的刀子。
“別動,不想死就別動。”
沉穩的嗓音從孩子的身後傳來,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孩子艱難地回頭,便是看到了那笑得一臉溫柔的人。
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溫柔的笑靨,仿佛一道暖陽將那黑暗狠狠地撕裂開來,將那冰冷一點一點的驅逐,然而溫暖了他的全身。
那人修長的手臂越過他的頭頂,指尖抵在男子的額頭之上,隻是那輕輕的一推,那壯碩的身子便是轟然往後倒在地上,濺起一地的血花。
孩子下意識的回頭伸出手,卻是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因為他的髒兮兮的小手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握住,那人見孩子回頭來看他,搖搖頭道:“別碰,他現在渾身上下都是毒,一碰就會死的。”所以,這便是他先前叫他不要動的原因。
“你是誰?”小孩急忙抽回手,似乎是怕弄髒了那雙白皙的手掌,可那人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伸手將他的手拽在手心裏。
“步卿遙,你可以叫我步卿遙。”那人這般說,然後彎腰將小孩抱起。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小孩受驚般的驚叫了一聲,直到確定這人不會將自己扔下才放下心來,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眸子卻依舊一瞬不瞬地凝著他:“你是要救我,還是……”
“救你?”那人彎了彎唇角,溢出一絲嘲諷:“若不是他,我又怎麼會與子衿分別。我來,是為了殺他,救你隻是意外而已。”說著,便是邁開了步子,也不管懷中孩子露出的失望表情,徑自的走出了樹林。
孩子將下顎擱在步卿遙的肩頭,他的眸子一點一點地從那樹林中的兩個屍體上抽離,心,一上一下的浮沉。從希望到絕望,又從絕望到希望,這般的過程讓他覺得一陣疲憊。他漸漸的閉上眼,心頭思緒放空,便是這般的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他全身上下已經被清理幹淨,清爽的感覺讓他覺得異常的舒適。而眼前相攜而坐的兩個男子,亦是讓他驚歎。
“醒了。”淡淡的聲音有別於步卿遙,卻是讓他覺得有種異常的想哭的衝動。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直到後來,他去了江南,聽到了那靡靡的絲竹之聲,才明白,那人,不僅一身江南的風骨,連同嗓音都是江南難得的美妙音色。
他是聰明的,見到這人時,便是猜到了這人步卿遙口中的子衿吧。那人帶著無奈和寵溺喚出的名字的主人。
“我是鳳子衿,你的名呢?”鳳子衿的眉眼都帶著笑意,那狹長的鳳眼彎成一道月牙,不顧一旁步卿遙因為這孩子一醒來便是吸引了他的目光而鐵青的臉,他走到榻前,輕輕地揉亂他的發絲。
對上那雙溫柔的眸,他下意識的回道:“蘇遺笑。”
“蘇遺笑,蘇遺笑。”淡若桃花的唇嚼著這三字,末了卻是蹙了蹙眉:“為何取這般悲傷的名字呢,不如,叫你朝歌吧。你既是獲得新生,那便拋開過去,做全新的朝歌,如何?”
空蕩的酒肆中隻餘下了三人的呼吸,酒盞斜倒在桌上,一圈一圈地轉悠著。鳳月夜的眸,一直未離開那酒壺,那壺中還有所剩不多的酒,凰將離親手釀製的酒。
朝歌頹然地坐下,他閉上眼不願去瞧鳳月夜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不過是因為那兩人一場簡單的救贖,他竟是將自己綁在這個人身邊十幾年。若是他沒有從麒麟穀出走,所有的事情會不會就不一樣?鳳月夜不會上天山,不會成為天尊,不會練那雙極神功……
蘇遺笑,這個已然被他淡忘的近乎十五年的名字,如今卻又是偏生的記起來,還是這般的清楚,就連初遇那兩人時的情形也同樣是如此。
那人曾說,這是個悲傷的名字,卻是沒想到,他將自己的女兒取名為將離。將離,將離,不管做何種解釋,都要比他的更加悲傷。或許是心境的變化,鳳子衿為這幾個取名時,獨獨是讓自己的親生女兒連名字都這般的傷痛。
深吸了口氣,朝歌終於是出言打破了這片死寂:“究竟要我如何做,你才肯放手?”
“放手?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鳳月夜抬眸,睨了他一眼。
知道眼前的人在裝糊塗,朝歌卻是硬生生的點破:“雙極神功,還有凰將離,要如何才能讓你放手?”
鳳月夜撩起自己鬢角發絲的手頓了頓,那深若幽潭的眸子對上過朝歌,不閃不避,“除非我死,不然我絕對不會放手。不管是雙極神功,還是凰將離,我都不會放手。”
“可這兩者都給你帶來的巨大的傷害!”聲音拔高,朝歌逼迫自己忽略他眼中的果決:“雙極神功讓你精神錯亂,而凰將離,她根本就不知曉你愛她,如今她隻能當你是兄長,你們之間有些血親關係,你們不可能在一起!你難道以為,她會讓你背負上兄妹亂倫的罵名麼?”
“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世人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他,在他宣布自己便是幽冥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乎。
他不在乎背負怎樣的罵名,在決定讓那個女子走進自己的心裏時,便已經認定下來。
將離,你怎麼能說我不愛你呢?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
自父親從廢墟之中將你抱出來,那一眼便是明悟,就是愛上,即便還是嬰兒的你……
你說,我有多可悲,一份愛藏在心中這麼多年,卻是從未被你發現,卻是讓你誤會成我隻是想要利用你。
你說,我有多可憐,明明,我們可以長相廝守,如你所願的那般,緣定三生,白首不離,可現在你卻是要先我而去,獨留我一人守著那不曾說出口的誓言。
將離,能否在我還清醒之時,在你還未離開之前,讓我做一次真正的自己,能將那份愛說出來的自己。哪怕隻是一瞬,讓我告訴你,我愛你,便是心滿意足。
空氣中流淌著獨特的酒香,竟是讓人有些微醺。鳳月夜迷離的半闔起眸子,他趴在桌子上,手卻是在半空中揮舞起來,如同撩動著琴弦一般。就像是凰將離時常輕撫綠綺的動作,空氣慢慢的凝結成弦律,竟是凰將離曾為他所奏過的《鳳求凰》。
浮在在半空的手指突兀的停頓下來,鳳月夜淺笑出聲:“嗬嗬,我聽到曦兒的琴聲了,是曦兒在撫琴,一定是曦兒……”那清冷的嗓音帶著濃濃的眷念,像是化不開的濃霧,將他們一點一點的環繞,然後讓人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素青甩了甩頭,他看不見,卻是能感受到此刻的酒肆中充斥著詭異的氛圍。他走到桌前,曲起手指輕叩桌麵,一麵柔聲道:“尊上,您醉了。沒有琴聲,凰姑娘的右手無法再撫琴了。”
赫然被驚醒,鳳月夜半闔的眸子緊閉,嘴角歡愉的笑意亦是變得苦澀。他記得,凰將離的右手是他親手所廢的,那隻原本能舞劍,能撫琴的手,被他硬生生的折斷了。
那時的自己怎會那般的殘忍呢?他隻是想將她留在天山的,他隻是想將她留在自己身邊的。可為何會變成現在這般?
相互的折磨,誰都無法放過誰。
酒不醉人,人自醉。素青還想繼續喚他,卻是被朝歌拉住。朝歌凝了眼半醉半醒的人,搖搖頭無奈道:“隨他吧,這般清醒的人,難得醉一次,便讓他醉個夠吧。醒了,怕是更痛苦。”起身,撣了撣衣袍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塵,朝歌拉了拉素青的手,便是將一包藥塞進他身中,“守著他,待他醒後便將這藥給他,你告訴他,這藥隻能保一時,若是想要治根怕是無能為力。”
最後意味深長的瞥了眼那趴在桌上不知是醉是醒的人,終是邁開步子離開。為了素青手中那副藥,他便是不惜將那被自己遺忘的一切都剝開來,攤開在陽光底下。依稀還記得那日水榭中的奚落,當年,步卿遙造反之事被揭發,他的腦子裏唯一剩下的便是要保住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