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驚的馬匹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串行,那將是多麼危險的事情。鳳月夜抬眸望去,那馬正一路狂奔而來,人群四散,卻有一嬌小的身影,蹲在馬路中間,專心玩著地上的碎石,邊上是一個中年婦女撕心裂肺的哭聲。
馬蹄無情,那小女孩眼看就要命喪於此,鳳月夜手中的酒杯瞬時裂成碎片,一枚薄片從掌中射出,直抵那烈馬的前蹄。
幾乎是同一瞬間,不知從何處躍出一個翩然的白衣少女,體態輕盈,攔住那小女孩之前。
烈馬轟然倒地,白衣少女卷起那小女孩,淩空一躍,也已安然的站在大街一側,一場即將發生的慘劇,就在彈指間化解。
白衣少女將小女孩送還給一側哭聲還未止住的中年婦女,仰頭,看著酒樓上的藍衣男子。
眉目清秀,卻略顯老成。鳳月夜迎上這麼一雙翦翦鳳眸,自然點頭示意。而此時,白衣女子卻掉轉了身子,隱入人流之中。
“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子。”鳳月夜歎道。
麒麟子淡淡一笑道:“隻怕,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
鳳月夜抿嘴笑道:“女子與我又有何幹?”說著,拿起一邊的酒杯,百無聊賴的喝了起來,坐在一旁的眠燈,不知何時,臉上多了兩朵紅雲。
她原本以為,那日他收到凰將離的消息之後,便會離去,這是沒想,他並未走,依舊留在了院中與他們一起,這半年來皆是沒有離開過。
一隻白鴿落在麒麟子的手心,麒麟子嫻熟的從腰中拿出幾粒粟米,仍其輕啄,空下來的手輕輕取下鴿子腳踝處的鐵箍,薄如羽翼的信紙在手中展開。
麒麟子麵色陰晴不定,看到最後,才微微平靜下來,說道:“久離此次刺殺夜郎王失敗,身負重傷。”
“哦?”心中雖是一凜,但鳳月夜麵色卻是沒有表現出來。久離的武功他甚是了解,雖說不及他與朝歌,但也是天山數一數二的人物,沒想刺殺夜郎王之事竟然失敗了。
“無礙。”麒麟子垂眸,淡淡的笑了笑,說道:“他已經被人所救,並且吸納了救他之人加入天山,共同完成我們的宏圖霸業。”頓了頓,又抬起頭來,說道:“夜兒,我知這半年來,你一直在隱忍,若是你想,便去吧,將她帶回來,如今的你應該是能護她周全的。”
鳳月夜彎起手指,在八仙桌上輕輕點扣,若有所思,複又拿起手中酒杯,一飲而盡,說道:“還未到時候,在為鏟除夜雪煙之前,我去找她,定會給她帶去危險。”
麒麟子閉眼,點頭一笑:“你如此想便好,你這孩子,看似薄情,但心中的那份深情,又是幾人能比呢。”
窗外,晚霞染紅整個天空,落日餘暉將盡,萬裏山河,也免不了日出日暮。
夜越見加深,床榻上之人,衣衫如火,一雙劍眉入鬢,身形削瘦,更顯得顴骨高聳。
他,便是天山玄熾閣閣主,久離。
江湖傳言,輕功天下無人能敵。
灰衣乍現哀聲起,長劍封喉碧血濺。
就是形容他殺人快、狠、準,且從不失手,與那凰將離一般。隻是這次,仿佛沒有那麼幸運,凰將離發現他的時候,他倒在破廟之中,灰衣染滿了鮮血,手觸之處,滿掌的血腥。
想必是提著一口真氣,以他那出神入化的輕功,才能脫險。
買來了止血的傷藥,撕開他幾近襤褸的衣衫,新傷,舊痕全部映入眼中,凰將離手中那些藥膏,反而不知從何處下手,躊躇半刻,才緩緩的從胸口處為他上藥。
藥涼涼的,帶著特有的中藥味道,觸及他白皙的胸口,卻是灼熱,床上的人抽動了一下,似疼痛難忍,卻又使不上力睜眼。凰將離粗略數了一下,他全身上下的傷口不下五六十處,每一處都像是被刀剜過一樣,一寸長的傷口,半寸多深,血肉外翻,難怪他全身的衣服,幾乎被血浸透。
什麼兵器,居然如此狠毒。凰將離正思考著,門外店小二敲門道:“姑娘,您吩咐熬得藥好了。”
凰將離開門接過店小二手中的藥丸,給了賞銀,便打發他走了。
屋子裏很安靜,他已睡了一夜還未醒來,怕是失血過多,將他從床上扶起,慢慢將藥灌入他的喉中。凰將離不禁失笑,想當初自己總是一副半死不活模樣,如今反倒自己照顧起人了,雖然知道被灌藥的滋味不好受,卻也隻能這麼做了。
久離咳了幾聲,藥反而吐出來大半,悠悠轉醒,凰將離見他醒來,將藥碗放到一邊,問道:“你醒了?”
久離挪了挪身子,哼了一聲,似是帶動了身上的傷處,眉頭擰緊,輕聲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定當回報。”
凰將離輕笑:“無需回報,你是天山之人,就當做是還這十八年的恩情。”
聞言,久離抬頭,迎上凰將離的眸子,確實是那雙熟悉的眸子,隻是那眸中染著暗紅的顏色。
“凰姑娘好運氣,能夠得到尊上的秘藥。”久離歎道。
凰將離見他醒來,重新拿起放在一邊的藥碗道:“自己喝吧。”
久離端起藥碗,一飲而盡,麵色平靜如常,卻像是喝的隻是一碗白水而已。複又抬起頭說道:“凰姑娘,你不是跳下懸崖……”
凰將離不語,隻是勾了勾唇角。
久離勉強直起身子,將手中空碗扔於凰將離道:“久離還請凰姑娘同在下回天山,尊上,在尋你。”
直截了當,一句話說出自己的目的,而且還沒有半點能推脫的理由。凰將離皺了皺眉,說道:“我回不去了。”
久離側身看著凰將離道:“能不能回去,不是凰姑娘一人說了算的,我想天山所屬都希望凰姑娘能回到尊上身邊。紅塵不在,閣主之位閑置,我想以凰姑娘的身手與武功定能勝任。”
凰將離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問道:“為何這般說?”
久離邪魅一笑,蒼白的臉上漾出兩個酒窩,淡淡道:“你在破廟為我運功續命的時候,我便測出了你的內力。”
凰將離淡淡一笑,側過臉道:“既然你說我能勝任,但我有一個條件,在我為解決完手中的事情之前,不得將我的消失告訴任何人,希望久離公子答應。”
久離微微詫異,卻依舊點頭道:“可以,若是凰姑娘需要在下幫忙,在下能做到的,一定盡力。”
“好!”凰將離從床沿站起,一臉喜悅。
夜風盈動,梔子花香四溢,月華透過樹影,斑駁的落在久離一襲灰衣上,客棧裏難得有這樣的獨門獨戶的小院。久離手捧著一隻白鴿,蹲坐在青石階之上,細心整理著每一根潔白羽翼,輕輕揚手,白鴿翩然起飛,目送它越過圍牆,才起身回房。
“久離,你居然是去殺那夜郎王!”凰將離陰沉著臉匆匆從院外走進來,白衣翩然。
“怎麼了?”久離波瀾不驚。
“憑夜郎王的武功不會將你傷成這樣,究竟是誰傷你?”
久離淡淡一笑,酒窩動人,一副無辜狀:“我真的不知道。”
凰將離無奈,走上前去道:“那個夜郎王,明明已經被你打至重傷,隻有一口氣在,可你為何不殺了他,卻還受了如此重傷,以我對天山之人的認知,你不可能不知道傷你的人是誰,是不是那靜慧?”
久離瞧著她難得激動的神色,終是開口:“三月前,夜郎王便是聯合靜慧師太還有赤焰山莊對你還有天山發出了尋人令,他們同氣連枝將我們擾得日夜不得安寧,尊上不得其擾便是命我刺殺夜郎王,卻沒想,那靜慧卻是在背後偷襲,將我傷成這般。”
凰將離半闔著眸子看了他許久,最後才說道:“夜郎王對我來說,還有用,若你下次要殺,必然要先問過我。”
“凰將離,你雖加入天山,但也不過是同我一般身份的閣主,我倆平起平坐,你命令不了我,也不能違抗尊上的命令。”久離臉上的笑意斂去,亦是沉著一張臉道。
“我若不願意呢?”凰將離偏首,一臉冷淡。
“你不想知道他的狀況如何嗎?你不想幫他麼?”久離笑了笑,回頭看著凰將離:“鳴鳳山莊已經同天山同氣連枝了,你加入天山定能再次幫他,你想好了。”
凰將離低頭不語,思量了足有半柱香的時間,開口道:“我與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天山,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踏足了。如此這般,我們就此別過吧,”轉身,翩然離開。
或許,加入天山是陪伴在他身邊唯一的法子,可此時此刻的她,卻不願再去碰觸心頭的傷。隻要提到天山,她的腦海中便會浮現那人的狠絕和殘忍,她的手腕還會一陣陣的刺痛,宛若新傷一般。
有些事,她忘不了,就像是刺青,銘刻在了她的心上,每每想起的時候都是一陣鑽心的痛。
“你就這般的絕情?哪怕是知曉他日日夜夜的在尋你,哪怕是知曉他如今依舊放不下你,你也要離開?”
身後久離淡淡的帶笑的嗓音讓凰將離氣惱,她竟會因他的這兩句話而心軟,她竟會生生的停下腳步!
久離睇著那女子僵硬的背影,無聲的笑了,“你且在等兩日吧,兩日之後,你若還是這般想,我便不再強求。”
沉默,那背影僵直的女子依舊沒有回過身來。月華就這般輕盈地灑在她微微泛白的發絲上,看上去是一片炫目的銀色。良久良久,久離才看到那女子輕輕的點頭,隨後便是飛身進了旁邊的屋子。
久離莫名的輕歎一聲,目光投向遠方的天際。
愛別離,怨憎會。他們糾纏了一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數。到頭來,誰也沒有繞過誰,誰也沒有饒過誰。
十裏秦淮,笙歌蕩漾,魅影妖嬈。
“他曾經說過,要帶我看盡天朝美景,而如今,在秦淮河畔,賞月獨酌的,卻隻有我一人。”凰將離輕輕的說道,提起手中的酒壺,獨自灌下肚去,全然不顧那兩個已經在一旁呆坐了好一會兒的煙花女子。
久離笑著說道:“我算是頭腦發熱,居然答應陪你來喝花酒。”說著,端起酒杯,搖搖擺擺的移到凰將離的身邊,與她碰了一杯,說道:“你叫了姑娘進來,就是要點了她們的穴道讓她們當木偶嗎?”說著,打了一個酒嗝,臉上兩處酡紅,更為明顯。
凰將離推開他,自顧自的倒酒繼續喝著,說道:“你懂什麼,月夜說,秦淮河的美景,隻有在這紅塵樓看去,才能物盡其美,盡收眼底。我若不叫姑娘,怎麼能到這裏賞景。”
“嘿嘿……”久離仍然是半醉半醒之態,“你傻吧!他騙你的,秦淮河除了這裏的名滿天下的煙花女子,哪裏還有什麼美景。到這紅塵樓,不過是看女子而已。有幾個男人來這裏是為了看風景?再說,你這天下第一美人在此,還需要招什麼煙花女子?”
說著,久離笑了起來,執起桌上酒壺,灌入喉中,飲罷,又支著身子站起來,指著凰將離說道:“你凰將離,就是第一個,第一個跑到這裏看風景的人,還是個女子!而我,蒙你所賜,成為了第一個男子。”
凰將離也不反駁,複又倒滿了杯中酒,指著一邊兩個麵色早已發綠的姑娘,戲謔道:“久離又不是不會解穴,大可以解了他們的穴道,想怎麼樣,不是全憑你興致嗎?”
“你……”久離錘著桌子,頓足道:“我久離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凰將離淺淺一笑,那微醉的臉顯出一抹淡粉之色,眸中盡然泛起點點幽光,她站起身子,推開門向外麵喊道:“來人啊……上酒……”
一雙穿著鑲著金絲的黑靴出現在她眼前,藍色的錦袍席地,傲然而立。凰將離搖了搖頭,緩緩抬起眸子,看著眼前的男子說道:“南宮……你可曾怪我了?怪我那般的心狠,怪我連累了你一命?”眼淚婆娑,一滴滴的落在那雙足之前,砸得人心疼。
男子淡淡一笑,伸出一雙手,扶起酒醉之人,眸中柔光四溢,聲音低沉而輕柔:“將離,你認錯人了。”
凰將離俯著身子,隻是落淚,身子微微靠在男子身上。
燈光灰暗,照不清男子的容顏,隻發覺那臉色越發紅潤起來。男子轉身,向身後的婢女道:“去拿幾壺好酒,送到醉仙樓中廂房中。”
身後的女子應聲,款款退下。
男子扶住凰將離,將她送到雅閣之中,視線掃過兩個呆坐在一旁的女子,心中頗為不快,卻隻淡淡勾起唇角,轉身看著單手支頤的久離道:“久離,你倒是好興致,帶著她來這青樓。”
原本神情恍惚的人被這淡淡的一句嚇得酒醒。他瞪大眼睛看著摟著凰將離的人,原本酡紅的臉色漸漸泛白,他慌忙跪在地上,求饒道:“屬下失職,還請尊上降罪!”
沒有理會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人,男子垂眸看著懷中的人。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凰將離似乎還未清醒,“你們說什麼?我剛才,遇到了一個故人。”
“什麼故人?”男子在她耳邊輕輕的問,摟著她腰的手更是緊了緊。
懷中的人似乎悲從中來,原本止住了的淚再次決堤,原本半闔的眸子被水霧浸濕,透著微微的紅色。男子輕歎一聲,指腹碰觸她的臉頰,將那滑落的淚珠一點一點的拭去。
“是我害死了他,若是沒有見過我,若是沒有我故意的接近,此刻,他怕還是那雪雙城興隆客棧裏的店小二,他每天隻需煩擾著怎樣討客人的歡心,怎樣才能多獲得一些賞錢,而不是現在這般的,葬身於那火海之中……對不起,嗚嗚……南宮……”似乎是哭累了,凰將離一頭栽進男子的懷裏,迷蒙的雙眼闔起,再也睜不開。
凝著懷中睡去的人,男子的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笑:“將離,你這又是何苦呢?若真是你說的那般,最對不起南宮羽墨的人,怕是我吧。”低頭,薄唇印在凰將離濡濕的睫羽上,觸到的便是一片冰涼。
久離垂著頭不去看那若無其事的兩人,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男子將懷中人抱起,淡淡地瞥了眼依舊跪在地上的久離,吩咐道:“走吧。”
三人旋身便是從窗子飛身離去,門外依舊笙歌曼曼,門內卻是一片寂靜,隻有那兩個被點穴的女子,一臉無奈的看著空無一人的雅閣。
指尖拂過石桌,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輕輕抬起一吹,那灰塵便飄落入無邊的空氣之中。
一切仿佛都未改變,而一切都已經改變。
還是那滿地的荼糜,夏末開出的絢爛的花,卻化作了一地枯枝殘葉。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我,竟然錯過了這裏一季的春花爛漫。
凰將離推開門,空氣中浮現灰塵的味道,被驚動的蜘蛛在月光下拚命的逃跑,一路還牽著一根透明的絲網。
凰將離伸出手,緩緩的接下那緊張的到處亂跑的蜘蛛,捧在掌心,滿目溫柔道:“老兄,看來隻有你,還記得我。”
伸手輕輕將它放在鋪滿了灰塵的桌上,轉身離開。
隱隱聽到烏鴉的嚎叫,一陣接著一陣,淒婉的聲音甚至傳到此處。輕撫胸口,卻是冰冰涼,這一塊玉佩,一雙鳳凰,究竟成全了誰?
凰將離終是轉身走進自己曾住過十八年的屋子,那曾日夜陪伴著她的綠衣安然地躺在琴架之上。解下玉佩和懷中的木偶,緩緩放在綠綺旁,手還未觸及那架子,身子卻被人自後往前牢牢環住。
手指微僵,手中的東西落在架子上,聲音清脆,驚起了一室的寂靜。
排山倒海的思念湧上心頭,凰將離僵著身子,除了大口的呼吸,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麼。而下一秒,身後的人便扳過了她的身子,像洪水猛獸一樣,封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