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個年輕的女子走到她身邊,眉眼帶笑的衝著她笑:“還死不了,若不是那日我在崖底,你怕就香消玉損了。”伸手理了理凰將離耳鬢淩亂的長發,那人笑得有些得意,
“為何要救我?”凰將離不解的看著眼前,“你應該恨我的,為何要救我。”
女子的手指有些粗糙,搭在凰將離的脈搏上,細致的皮膚被刮的生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隻知,既然被我遇上了,你便大發慈悲。”她聳聳肩,忽略了凰將離眼中的疑惑,“我是紅塵,但卻不知道你誰,我似乎失去了記憶,所以,你不用害怕,就算你以往是我的仇人,我也不記得了。”
紅塵說著低下頭,湊到凰將離的臉頰前,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然後得出結論。“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哪怕我還原過自己未傷之前的臉。”收回了手,她起身走到一旁,將一碗濃黑的液體端過來,就著凰將離的口,徐徐灌了進去。
凰將離無力反抗,反正被灌藥,在枯葉那裏,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她很順從的將藥汁喝了下去,那黑色的液體有一種特殊的味道,說不出的腥味,說不出惡心。
紅塵低下頭,手指劃去凰將離嘴角殘留的藥汁,繼而抹在凰將離的臉上,無暇的肌膚上瞬間多了一道暗色的痕跡,她笑了笑說道:“我若是一個男子的話,必定會為你失魂落魄。”說著,眼裏放出狡黠的光,右頰的疤痕一顫一顫,卻驀然站了起來,轉過身子,向門外走去。
凰將離呆呆的抬頭看著梁上幾片斷裂的瓦片,冷風從關不嚴的窗戶中灌進來,身上的寒氣襲來,隻覺得自己冷的快要死去。
側身卷緊了身上的被褥,那一截整齊的斷發映入眼簾,思緒回到山洞山崖中的那一幕幕,不知何時,已潸然淚下。
他,現在還好嗎?是否還會想起我?
迷迷糊糊的閉上眼睛,卻是一夜難眠,不知過了多久,身上冰冷的感覺漸漸淡了,恍恍惚惚中,似乎聽見了男人說話的聲音,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日照中天了。
凰將離支起身子,身上仍是多處痛楚,微微挪動下身,隻覺得鑽心般的痛直入心頭,霎時忍出一身冷汗,掀開被褥,才看見自己的腿正被夾板牢牢固定住,隻是昨夜周身不能動彈,居然沒有感覺到。
微微挪了挪身子,伸手將那破落的窗子推開,涼爽的秋風順勢鑽如了房中,拂過凰將離的臉頰,帶起她滿頭長發。
“你醒了?”一個老者的聲音傳入凰將離的耳中。她回頭,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站在門口,藏青布衣,樸實無華,手中端著一碗湯藥。
微微一笑,頷首說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老者端著藥碗近前,遞給凰將離道:“先把藥喝了,再出去走走,隔壁的廚房有吃的。”
凰將離接過碗,聽到說有吃的,方才覺得自己已經是饑腸轆轆,低頭將碗中的藥一飲而盡,依舊是苦澀難耐。
老人接過凰將離喝空的藥碗,說道:“你倒爽快,你可知你喝的是什麼藥?”
凰將離詫異的看了那老者一眼,說道:“當然是救人的藥。”
老者捋著花白的胡子說道:“藥可救人,也可害人。”
凰將離低頭,笑意漸澀:“晚輩是將死之人,又何必浪費了前輩的一碗藥。”這話說出口,卻有無比的淒涼。自己的身子,怕是熬不過這個春夏了,還不如在這與世無爭的山穀,了度殘生。
“小姑娘何必如此悲觀,”老者側身,拍了拍凰將離的肩說道:“這世上陰陽互補,日月生輝,又有什麼不能醫治的呢?按照老朽為你診脈所知,你隻不過是毒氣攻心寒氣入體罷了,其實並不是無藥可醫,隻不過需要這世上至剛至陽之物而已。”
凰將離的眸中透過一絲疑惑,不禁問道:“前輩可有醫治之法?”話雖問出口,心裏卻沒有幾分底氣,在錦陽,在夜闌,無論還枯葉還是鳳月夜,都請盡了名醫,群醫束手無策,難道這一個山穀中無名的隱士,卻能將我身上的惡疾醫治?
“說可以,自是可以,隻要你從現在起,連喝我這藥三個月,然後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話未說完,老者卻是變了臉色,轉身快步朝著門外走去。
凰將離看著那急匆匆的背影,原本心中的希望又一點點的涼了。
藥不知何時已經滾了,在瓦罐開口處溢出一絲絲黑色的液體,凰將離小心翼翼的將藥倒出,放在一邊涼著,信手放開放在床榻上的一本殘破不堪的書籍。
這是前幾日,老前輩給她的武功秘籍,雖然破舊,但上麵的內容絲毫沒有缺失,既有心法要領,又有武功招式。將心法默念一遍,一股暖意從丹田升起,與之前練冥鳳劍法時候那種涼意,完全不同。而且凰將離發現,這要每晚臨睡之前,練一次心法,晚上體寒之症就不在發作。
如是這麼幾天下來,凰將離對這本心法已是倒背如流了。拿起桌上的藥,一飲而盡,苦澀遊走於唇間。
起身,推開門,雪卻是越下越大了,平日裏景色錯落有致的山穀,如今已是一片雪的海洋。凰將離跺著腳,嗬出一口口暖氣,暖著幾近凍僵的手指。
鵝毛般的雪片,如飛絮一般,密密匝匝,無聲無息的落下。
這樣的雪夜,月光倒反而更加清涼了。
凰將離遙望著山穀中唯一一條通向外麵的出路,今夜紅塵還沒回來,莫不是大雪掩埋了歸路,她今夜回不來了?
雖說紅塵和那老人脾氣古怪,可這三個月來,對她卻一直照顧有加。
老人喜歡白天,每次總是能在正午時分,看見他悠閑的執著一根煙杆子,坐在小院的槐樹下,望著穀口的那條歸路,待天色慢慢便黑,他便有一搭沒一搭的順著小路一直走出去,去迎接紅塵回來。
然而,兩個人卻是歡喜冤家,有時候紅塵興致匆匆回到穀裏,凰將離卻發現老人並不在身邊,凰將離也不敢多語,隻是旁敲側擊的問道:“紅塵,老前輩出去接你了,你可遇到了?”
每到此時紅塵總是很惱火的衝凰將離一頓:“說什麼出去接我,分明是看上了穀外村莊的小妞。”她那扭捏吃醋的樣子,讓凰將離忍俊不禁。可是,每每到了快天亮的時候,紅塵就開始唉聲歎氣,最後還是經不住自身心理的折磨,趁著月色,尋了出去。
在江湖上這麼多年,雖是武功全失,但她也還是有眼力的,那老者分明隻是易過容的青年男子罷了。隻是他們不說,凰將離也便當做不知。
有時候凰將離在想,能做這樣一對閑雲野鶴,拋卻世間煩擾的夫妻,何嚐不是人間之大幸?
可是今夜,老前輩一早就出去了,紅塵卻還未歸來,出穀的路不遠,雪卻堆積了有一丈多高。
轉身取出了蓑衣雪鏟,借著月色,凰將離向那穀口的方向走去,潔白無瑕的雪地倒影著孤身隻影,飛雪連天之中,唯有一身影緩緩前行。
雪踏在足下,咯吱咯吱……
每一步下去,都是一個幽深的腳印。
每一步,都要靠自己邁出。
曾幾何時,自己隻是跟在別人身邊的小女孩,在雪地裏踏著別人的足跡,吃力的跨入他留下的每一個足跡,細雪漫舞之中,有他溫柔的拂去自己臉上的雪。那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從來不曾鬆開。
十六歲之前的自己,從未對他說過一個愛字,卻得到了他最大的憐惜。
十六歲之後的自己,忍不住將愛字說出口,卻從此再無交集。
濕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偶爾伴著寒風帶來冰冷的雪片,一起融化在臉頰,刺刺的,痛痛的,卻也是如此真真實實。
凰將離裹緊身上的蓑衣,抵擋著寒風刺入身體,穀口的距離越來越近,她駐足回眸,積雪層層,覆蓋了整個山穀,透過迷蒙的血霧,凰將離看見月光下小院裏的那一株老槐樹,正靜靜的矗立在那裏,仿佛等待遠去的人歸來。
她想,它應該陪著他們,過了很多年吧。
足下的雪越見加深,從小院到穀口,平日裏一目能及的地方,凰將離卻整整走了兩個時辰。
穀口,是一個兩人來寬的窄道,那時候凰將離每天坐下小院裏,看著老人和紅塵每日在這裏來來去去,總是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狹窄的通道,他們兩個卻一直彼此錯過。
如今大雪已經將這裏堆積了半人多高,凰將離操起手中攜帶的雪鏟,挖出一個一人寬的小路,三四米的距離,不過半個時辰,便挖通了,欣喜的走了進去,眼前的一切,卻足以讓她驚呆。
這裏不是山穀的出口,卻是一個穀中穀,除卻身後的這個通道向外麵通去,四周,皆是山石。
大雪依然紛飛,深穀一片銀裝素裹,不遠處卻有一絲竄動的火苗,依稀能看見一個被積雪掩埋了一半出口的山洞。心跳陡然加快,或許是自己多心了,老人和紅塵,他們正在這山洞裏避雪。
足下的雪咯吱做響,身上已經接近凍僵,天蒙蒙亮,夜色將去,瑩雪散發著冷冷的白光,照得整個山穀猶如白晝一般。躊躇了片刻,還是拿著雪鏟,向山洞走去。
洞內,卻是一個旖旎的世界,地上的火堆劈啪做響,映襯著整個山洞昏黃幽暗,紅塵背對著洞口坐著,對著一麵古樸的銅鏡,“你來了。”紅塵似乎是感覺到了凰將離的到來,卻是並未轉身。她打散自己的雲髻,滿頭的烏絲瞬時淩亂。捂住自己的胸口,呼吸漸漸急。
“嗬嗬……”兩聲苦笑,老者的聲音不知何時出現了,但卻是沒有了之前的蒼老,“紅塵,你為何這般傻,為何還要信我,明明是我背叛了你。”
紅塵忽然淒厲的哭了起來,那哭聲就像是墳地裏的孤魂野鬼一般,聽得讓人撕心裂肺,凰將離遠遠的站在洞口,不敢出聲,亦不敢上前。忽然她抬起了頭,撫摸著自己的臉,而那張臉,卻在她的撫摸中,長出了濃密的胡子。
而此時,天空大亮,紛飛的大雪一下子停了下來,凰將離目瞪口呆的看著鏡中發生的一切,一時間忘記了語言。
“出來吧!”那人洪亮的聲音響起。
凰將離驚呆,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結結巴巴道:“紅塵去哪兒了?”
那人轉身,身上還穿著紅塵的衣服,可他那滿麵的胡須和下頜凸起的喉結,都確確實實證明了,他是一個男人,沒錯。
他低下頭,眉宇帶著淡淡的哀愁:“她走了,每天,我隻能在日出和日暮的時候和她說幾句話。”
凰將離不解問道:“她在哪裏?”
“她在我的身體裏。”那人說著,淡淡一笑。
火光漸漸熄滅,凰將離走進洞中,倚著一塊山石坐下,山洞裏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響,隻有洞外的風呼呼的刮著,那人咳了一聲,仰天長歎,卻是說:“我是步嵐澈,紅塵隻剩下靈魂了,她走的時候依舊帶著笑意。”
“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些你不需要知道。”步嵐澈卻是什麼都未說,隻是起身,拽著凰將離的胳膊,將她帶出洞外,“你離開吧,我不想任何人來打擾紅塵的寧靜。你跌落山穀,也算是因緣際會,否則憑你身上的陰毒,天底下無人能醫治。”
“我身上的陰毒,好了嗎?”凰將離疑惑問道,這才想起這幾天寒症沒有再犯。
“不,並未好,我原本想將你體內的陰毒逼出,可發現你身體的狀況已不再我的控製之下了。我幫不了你,這一切都需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可你的筋脈我卻是能幫你恢複。”步嵐澈停了停,又繼續說道,“你的右腕本是不能再握劍,可你卻執意為之,往後就算筋脈接好,也斷斷不能過多的使用。”
凰將離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腕,雖瞧上去很是正常,但她卻時常會感到力不從心。鳳月夜那時便是想著要自己的這隻手再無法握劍,現在如願了,不知他有沒有後悔。抬起眸子看著眼前這人,她記憶中的步嵐澈並不是這樣的,為何會……
“你是皇上,為何會在此地,為何要幫我?”
步嵐澈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胡須,環視著山穀卻是淡淡的笑了:“這是我與紅塵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亦是她最懷念的地方。”
凰將離驚詫的看著眼前人,她發現,步嵐澈口中的紅塵是那般的陌生,完全就不是自己曾認識的那個妖嬈,張狂。步嵐澈口中的紅塵是那般的淡雅。
或許,自己真的曾為真正的認識過她。
長劍掃,掃盡幽穀千層雪。
長劍挑,挑落懸崖百丈冰。
飛雪盡,柳絮新,凰將離已經熟悉了山穀中的點點滴滴,對步嵐澈,也尊稱一聲師傅,雖然那男子與鳳月夜一般大小。步嵐澈少去每日到山洞的來回奔波,專心指點凰將離武功,將一生絕學傾囊相授。
槐花飄香之際,那一臉青澀靦腆的女子,越發變得柔美,秀麗,隻是她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淡定,多了幾分坦然。
有時,她還會想起鳳月夜,黛墨一般的眉,刀削一樣的輪廓,還有那雙薄唇,曾經貼在自己的臉側。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吹走起自製的竹笛,那宛如傾訴般的樂聲,帶走了她多少年少心事。
隻是……我還愛著他的吧。她常常這樣想。為什麼每次刻意去忘記,換來的卻是更深刻的思念。
青絲斬落之處,已經看不出異樣,但心裏缺失的那一塊,卻越來越放大。
一夜的無眠,換來一場無情春雨,滿地槐花掩門,白茫茫一如去年的那場大雪。
“你走吧……”步嵐澈開口,沒有挽留,沒有擔憂,有的,隻是對命運的無奈。
“師傅……”凰將離語結,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碰,沒有再多言語,屈膝跪下。
“我該回去了,每年,也隻有這個時候才能來此地陪陪她。或許你會和我有不同的際遇。”步嵐澈看著遠方,指著西南麵的一條小河,續而道:“這裏通向外麵的,隻有一條水路,有時候穀外的山民進穀狩獵采集,會將竹筏留在河邊,你順著那條小河一路走,便可以找到出穀的路。”
凰將離低頭,眸中似有氤氳水霧,卻在俯首跪扣中落入鋪地的槐花中。
毫州,商旅聚集,民風淳樸,是天朝與奈落邊界最繁華的一座小城池,卻也是除夜闌之外,天朝與奈落唯一的一堆屏障。兩國同為大國,對這裏榷場貿易,都持支持態度,貿易往來,惠利兩國。
一藍色錦袍的男子,端坐在城中最大的酒館醉仙樓的雅間中,倚窗看著街上湧動的人潮,雙眉微蹙,執起手中酒盞,輕抿一口。身邊的黃衣女子淺淺一笑,為他續滿酒杯。
鳳月夜伸手捋了捋貼在下顎處的一小撮胡須,這半年來,為了躲避夜郎王的尋人令,他隻好易容改扮,跟著麒麟子,以經商為民,遊遍天朝。雖這易容之事是常做的,但貼胡須還是第一次,這讓鳳月夜有些不適應。
麒麟子端起酒杯,看著對麵的人,笑道:“夜兒,你看毫州的繁華程度,不遜於夜闌城吧。”
鳳月夜點頭,作為邊境重鎮,軍事要地,能有此種繁榮景象,也是稀罕,夜闌不過是個江湖之地,還不及這毫州一隅。
“爺爺,這半年走來,我倒是覺得自己這二十幾年都似白活了,大好河山如斯壯麗,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鳳月夜說道盡興之處,又想起年少時,父親曾指著天朝的疆域圖,感慨萬千,當時隻覺得疆域遼闊,卻不知如此遼闊之版圖,竟然有此等風光。
是英雄,就應該有雄霸五洲,問鼎天下之宏圖偉誌。
鳳月夜忍不住心中感慨,執起酒杯,於麒麟子杯身相觸,一飲而盡。
窗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聲音漸近,伴隨著眾人的驚呼聲,篤篤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