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千萬朵嬌弱的桃花,卻比那兩個劍手來得難對付得多。
然而想以這樣花俏的方式便擊敗凰將離,又未免太過天真。素青隻是一個人,同時卷動那許多桃花,就算他內力深厚,也總有枯竭的時候。更何況此刻困於落英之中的,也並非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普通人。“第一美人”“影子殺手”的金字招牌至少在此刻尚未易主,也不會易主。
裂帛數聲響在桃花幛中,刹那間凰將離的身影衝天而起,數千朵桃花也緊隨飛上。凰將離半空裏一個折腰,俯身向下,劍尖直指素青蒼白麵孔而去。
琴聲戛然而止,尾隨凰將離的桃花頓時也猶如一尾被猛然抽去生命的嫣紅鯉魚,於空中一顫,這才紛揚落下。
馬匹一聲低嘶,踢踢踏踏跟上凰將離身邊,看來並未受到重創。
凰將離的一聲衣衫卻早已裂出數不清的口子,樣子看來十分狼狽。狼狽歸狼狽,她手中劍倒絲毫未停,叮叮當當連續擋開素青左手發出的數支暗器,素青已經又與他拉開距離,站在桃林深處,遠看去如雲裳霞靨的出塵仙人。
凰將離一念之間便欲追去,但隻踏出一步,心中就後悔了。
這種情形下,要逃命的隻能是她,哪能再浪費時間去追逐素青。
眼前景色一錯,凰將離踏出去的步子已經收不回去,落腳回眸,心裏的感覺已經不是後悔二字能夠形容了。
她的身後亦是一片開得燦爛的桃花林,目之所及,那些花朵似乎是在頃刻之間織成無邊無際的錦毯,一直蔓延到天邊,看得凰將離一片目眩。
素青的身影早被這片花海淹沒,凰將離站在原地,對著自己剛踏出去的那隻腳苦笑一下。她很清楚這完全不隻是一步的距離。就算她收回這隻腳,也不會對自己的處境有任何的改變。
結果她還是低估了對手的實力,以為隻憑著素青一人,絕不可能阻擋下她的腳步。然而此刻她站在桃林中,左右望去,卻甚是一籌莫展,完全不曉得要往哪個方向走去才不會有危險。
九宮八卦的知識,凰將離雖說從不小瞧,但卻也從未下心思去學過。這世界上真正懂得這些的人實在太少,而能夠將之拿來運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在原地呆了好一會的凰將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運氣竟然這麼好,剛巧碰上第一個對手就很懂得這種知識,而且用來困住了她。
若是時間不緊,她就是在這裏耗上了一天一夜也沒有關係。要命的是她現在偏偏沒有那許多時間拿來浪費。隻在片刻遲緩後,凰將離振劍待發,舉步向前走去。果然隻走一步,眼前景象又是一變,萬花繚亂,更叫人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
凰將離深吸一口氣,不再顧及周圍景色變化,劍脊緊貼眉心保持靈台一點清明,徑直向前踏去。
這片桃林,剛才在外看來,最多不過幾丈長寬。無論素青布下的陣勢如何變化,隻要不受幻象所惑,總能走出去。凰將離當然也知道假如一步踏錯,極有可能觸發陣中陷阱,是以嚴陣以待,確保無論是怎樣的陷阱,她也能夠及時反應,運氣好的話便能順利逃出……盡管她對自己此刻的運氣著實未抱太大的希望。
當然,素青也絕不可能任由她這麼橫衝直撞。
她剛走出兩三步遠,耳旁風聲颯然,一尾古琴挾帶零落花瓣自一株桃樹裂處襲來。劍刃抵在琴身,叮當悅耳,素青秀美的麵孔也跟著在眼前一閃而沒,四周重歸寂靜,仿佛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一般,桃花林繁密茂盛,沒有絲毫破綻。
看起來,這隻能夠說明一件事。
那些桃樹雖一直橫亙眼前,素青卻能夠從樹中走出,必定有不少一部分的桃樹隻不過是幻影形成。
而此刻看得見的桃樹間的空隙,說不定隻是引誘自己踏進陷阱的誘餌。
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對於走出這片桃林來說,自然更是難上加難。凰將離閉目回想,再睜開眼睛,毫不猶豫地朝麵前的桃樹走去。
迎麵就是一株桃樹。
如果那真是一棵樹,凰將離那樣眼也不眨地撞上去一定相當可笑。好在她並沒有判斷失誤,一腳踏出去非但沒踢上樹身,周圍反而豁然一亮,眼前那株桃樹就在她的腳下消融。素青素白衣角正好隱入左旁樹中。
凰將離轉向那株樹追去,素青冷然帶笑的聲音卻倏然在右耳邊響起:“你這樣是出不去的。”
凰將離悚然一驚,手中劍已刷地反刺過去,破碎的粉白桃花風中揚起,卻甚至連素青的氣息也未捉到。那尾古琴的琴弦幾乎同時當胸刺入,凰將離收劍不及,駭然後退,這才避開素青的攻擊。然後先前尚記得的自己的步數在此刻完全被打亂,就算再次回想在桃花林外看見的桃林格局,也無法推算出自己到底身處何處。
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方才卻再次犯下這種錯。而且顯然,現在連自己聽見的也無法相信。桃林不大,素青和她或許隻相隔一線,隻是她看不見。素青同樣看不見,但顯然他能夠完全不受陣法幹擾,順利找出凰將離的位置所在。
無論如何,總得闖一闖才行。
凰將離彎腰抓起一把泥土,隨手撒出去,那些泥土一進入桃樹間,以凰將離的目力也無法再發覺它們的蹤跡。倒是機簧破空聲咻咻響起,雖看不見那些暗器飛動的樣子,從聲音來聽已是十分密集強勁,距離又短,倘若闖過去難免不挨上兩枚。
素青的聲音再次貼著耳邊響起:“就算這裏的機關都被誘發過,你也逃不掉的。”
雖說剛剛才上過一次當,凰將離那刹那幾乎還是忍不住衝動回身出劍,素青的攻擊正狡猾地自空中落下,獨幽灌滿冷風,鳴聲淒厲。
“叮……”劍琴相交,這一回凰將離沒再被逼退後,相反以劍壓住素青的獨幽,迫使素青不得不落回地麵回擊。凰將離好容易才捉住他的影蹤,顯然不肯放鬆,任素青如何變換步法身形,她始終緊隨其後,劍鋒與獨幽仿佛已經粘在一起。
素青頻頻皺眉,卻始終無法擺脫她的追擊,待他退出五六步外凰將離仍能夠跟上來時,素青眉頭皺得更深,冷笑道:“你倒很會學乖。”
“逼不得已,也隻好一試。”凰將離口中說話,眼睛一直在看著素青的步子,腳下也分毫不差地踏在素青踩過的方位,正是因為留意著素青所走的路線,才讓她能夠緊跟著素青而未被再次落在陣中一籌莫展。
“你不是以為我會就這樣帶著你走出去吧?”素青諷刺道。
凰將離不由笑:“不敢。”
手中劍驀地加快速度,素青雖及時反應過來,卻不免有些倉皇,尚未來得及加快步伐脫離凰將離的攻擊範圍,冰涼的鋒刃已穿過他的防衛,抵在咽喉上。
“雖然時間長一些我可能弄清楚那些規律,不過當然是這樣最保險。”凰將離左手按下他右手握著的獨幽,俯身靠近那張冷漠的臉孔,“帶我出去。”
“我並不怕死。”
“死的話不緊報不了仇,第一殺手的美名也沒辦法享受。”
素青看來仍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凰將離隻好歎口氣,繼續說道:“更何況,你若死了這些東西隻有讓別人拿去的份。這完全沒有必要。”
“總得有人去拿,是不是我也沒有差別。”
“你倒是很樂意助別人一臂之力,當初是誰想找出凶手,很付出了眼睛的代價?”凰將離搖頭,劍脊一轉將素青推轉過去,“我卻不願意便宜那些宵小,走吧。”
素青走出一步,突然停住,臉色變得很奇怪。
凰將離在他身後,當然看不見他表情,手上再用力推動,素青突然說道:“你最好站在原地。”
凰將離一怔,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麼,素青突然轉身過來,伸手按住她的嘴唇,低聲說:“你也最好別說話。”
他突兀的舉動令凰將離全身都緊繃起來,按在凰將離唇上那隻手離凰將離的劍幾乎隻差半寸就要被斬斷,這時卻從桃林中傳來另一個聲音。
“是誰在這裏裝神弄鬼?!”
那個聲音一麵說著,一麵不住移動,顯然是沒將素青剛才的話聽在耳裏。隻是一句話,轉瞬就換了十幾個方位,聽來十分詭異。
素青傾耳傾聽,忽然輕聲說:“奇怪。”
凰將離的嘴唇還被他按著,不說話隻能看著他。她當然知道自己一出聲就會被人發現,而倘若是來追殺自己的人,這片樹林著實不是動手的好地方。隻是不隻為什麼素青在這個最需要幫手的時候卻反而不讓對方知道她在陣中。
“你可聽見有陷阱被觸動的聲音?”素青這樣問,顯然是沒聽到。他按在凰將離唇上的手掌覺察到凰將離在搖頭,這才記起將手收回來,自言自語地道:“怎麼可能,剛才他走過的地方,至少也該觸發十多個陷阱機關。”
他低聲細語,就算那人能聽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因為又在大聲吼叫:“誰這麼大膽子竟敢愚弄本大爺,還不乖乖給我滾出來!”
那人仍在四處遊走,雖然也跟凰將離一樣陷在桃林中找不到出路,卻顯然沒有麵臨任何危險,那麼大咧咧地穿行陣中,竟沒碰到一處陷阱。
“豈有此理!這麼點大的地方,怎麼就老也轉不出去?”一麵說還一麵走來走去,看來是個火爆脾氣的人,想到問題卻也不肯停下來仔細想想。
素青突然一拉凰將離衣袖道:“過來。”
凰將離隨他步子走過去,剛才所站的地方已被那人瞧見,頓時大叫一聲撲過來。還好凰將離隨素青先一步離開,那人撲了個空,不由站在原地滴溜溜四處打轉。
“這人有些眼熟。”到底忍不住,凰將離還是開了口。
“眼熟就糟了。”素青冷冷說道,“無論是敵是友,總要同你或我起衝突。”
那人顯然聽見他們的聲音,張望不見,忍不住又往桃林中鑽去。
“誰躲在那裏,想暗算大爺,可沒那麼容易!”
素青牽著凰將離,一語不發地在桃樹間穿行,凰將離歎了口氣道:“你這是在幫我?”
“可笑,我不過不想讓獵物落到別人手中。”素青頓了頓,又道,“這人運氣很好。”
“是嗎?”凰將離看了看手中劍,一時想不明白究竟剛才誰才是獵物。
“至少命夠硬。你敢像他那樣亂闖,現在早成我手下亡魂。”
凰將離呆了呆,苦笑道:“運氣這種事強求不來。”
“他若找準方向,一定走得出去,我的陣法困不住他。但他想在這裏找到我,卻是異想天開。”素青停下腳步,忽然回頭,一雙明明看不見的眼瞳正對著凰將離的臉,“你的心跳很奇怪。”
“想不通你的目的,難免心煩。”凰將離若無其事地說道。
素青冷笑道:“心煩也好,心急也好,我隻怕你是沒命走出這個地方了。”
“如果非得這樣,看來我也沒法殺你。”
“你現在動手也還來得及。”
“總得留你一命去做一件事。”
凰將離說得不像開玩笑,素青雙眉一提,道:“你以為我會答應?”
“這件事最後你總得去做。”
“提你的人頭去見鳳月夜?”素青一雙眼珠一動不動停在她臉上,“想來想去似乎隻有這件事我必然去做。”
“不是。”凰將離努力作出嚴肅的神色,到底忍不住先笑了出來,“你總得先把這個陣法撒去,免得再有人像那位仁兄一般闖進去還摸不清頭腦。”
素青呆了一下,一時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正想反駁,卻聽見凰將離邊笑邊咳了出來,倚著一棵桃樹向下滑到。
素青嗅到血的腥味。
他當然看不見,凰將離咳出的血已經不是紅色,而是紫色。
凰將離咳得厲害,幾乎連劍也抓不住,痛苦之極。素青蹲下身,從她手中拿走長劍,將劍放在凰將離頸上。
“既然遲早要死,為何還這麼急著離開?”
“我想趕在死前去見一個人。”毒性的發作讓她視線模糊,對於脖子上橫著的劍鋒當然也並不在意。
“你有很重要的情報要告訴那個人?”
“對天尊的事他知道得比你我都多得多。”
“那為什麼一定要建那個人?”
“隻是很想罷了。”凰將離掩住嘴,製止那不停從嘴角溢出的血跡。那芙蓉般的麵容已然沒了血色,蒼白得嚇人,“再說,死的時候旁邊是朋友總比是敵人要好得多。”
素青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不濫殺無辜的話,根本不會死,周圍也不會都是敵人。”
“卻也不是朋友。”凰將離的眼中已是一片血紅,咽喉和舌根也因為毒素蔓延腫脹起來。她接著反問道,“殺手過是怎樣一種生活,莫非你不知道?現在不死,總有一天會死在任務中。那時在你身邊的是敵人還是朋友?”
“你是第一殺手。”屬於鳳月夜的影子殺手。
“我不可能永遠都是。”凰將離想要笑,然而麵部同樣充血腫脹,麵皮緊繃,笑也笑不出來,映在血紅眼瞳中的素青的身影也十分模糊。“我不是已經敗在你手裏?”
“你是敗在天尊手中。”素青的聲音聽起來也支離破碎,“那天在興隆客棧便已經下了毒,你不也毫無防備。”
“是,到底還是……我防得不夠徹底……”
桃林中霎時間寂靜無聲,凰將離的呼吸,心跳,身體完全停止了動彈,就連無意間闖入陣中的那人似乎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隻餘下素青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但緊跟著從桃林中傳來一聲怒吼,素青提劍站起,周圍桃林一陣颯颯風響,倏然恢複了原貌。
桃林正中央,正是剛才闖進來的那人倒抱著一株鬆樹,一麵因拔起樹幹時用力過猛趔趄後退,一麵得意洋洋地說道:“大爺就覺得這棵樹不對勁,一拔果然就好了。”一旋身看見素青站在那裏,立即出口問道,“那邊那個白衣服的,剛才這些障眼法可是你弄出來的?這等雕蟲小技,實在是完全奈何大爺不得!”
素青冷冷道:“你從它旁邊走過了至少六七次,現在才注意到,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原來是個瞎子,難怪鬼門道這麼多。沒了這繞來繞去的迷魂陣,看你還怎麼逞能!”那人抱著鬆樹走了好一陣才記起將它丟過一旁,伸手去拍打身上落下的花瓣,一麵繼續朝他走過去。剛走幾步,就看見桃樹後麵露出的半截衣衫和點點血漬,不由臉色大變,猛地虎跳過去,探手去摸凰將離的鼻息。
“糟糕!”呼吸沒有,再一按心髒,那人急得不由繞著凰將離直轉圈子,“居然出穀就碰上一樁人命案子,還就在我眼皮底下發生了!”
素青轉身要走,那人一抬頭,仿佛又才醒悟到還有他在這裏,又是一個跟頭翻過去擋在素青前麵,雙手一伸攔住去路,幾乎沒有將素青抱了個滿懷。
“你不能走!”
“為什麼?”
“你就算不是凶手,至少也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總得跟我去一趟衙門!”
素青一怔,臉上不由露出好氣又好笑的神色:“原來是個捕快。”
“胡說!捕快有我這麼英明神武的麼?大爺乃是麒麟穀的大弟子楊英是也!”
“這個稱呼聽來很耳熟。”素青眉頭皺得更緊。
“這還用說,不管官府還是江湖,有命案在身的哪個沒聽過我楊英的大名?”楊英不由滿臉的神氣,挺胸凹肚站在那裏,完全忘記了眼前之人是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