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世界上並沒有城市,人們的故鄉都在鄉下或山林裏。現在的城市是過去的鄉下,後來聚集的人慢慢地多了,後來更多,城市也就出現了。其實所有的城市人過去都是鄉下人或山裏人。我所居住的城市,過去是個晾漁網的地方,甚至連一個小漁村都算不上。
人多了,城市膨脹起來。由小城市到大城市,大城市到超級城市,生活變得複雜起來。現在他們中間,有的人開始思考著還鄉的事了——他們有點累了,厭倦了,或者企望“詩意”地安居。
海德格爾情不自禁地發出呼喊:請賜給我們以雙翼,讓我們滿懷激情,返回故園。確實,我們在城裏已經喪失了許多。這許多裏大部分是屬於精神的和思想感情方麵的喪失。我們幾乎沒有機會赤著腳在鄉間溫熱的田壟上走一走,我們也沒有機會在鄉下的火炕上度過一個下雪的冬夜。
高樓大廈的擁擠,使我們的心胸變得越來越窄。穿慣了皮鞋,我們的腳已經被禁錮慣了,其實早已變形。我們遠離了土地和田野,這使我們感到可怕。
返回故鄉的道路對於我們來說已經很遙遠。即使我們回到故鄉去,我們的精神,我們的思想感情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我們的心靈褪色了,我們的親情淡漠了,我們成為故鄉的一個遊客,沒有了衝動和激情。是故鄉拋棄了我們,還是我們拋棄了故鄉?
看來,返回故鄉是靈魂的行動,是靈魂的返回。當我們傾聽森林和山巒的言說,傾聽田野和河流的言說,它們告訴我們什麼呢?它們所告訴我們的,我們能夠全部地理解嗎?我們所理解的那部分恰恰是我們和它們之間已經溝通了的那部分。在這部分當中我們獲得了激動和力量。它們是永恒的,我們是它們的一部分——而我們是微不足道的。這時候,我們才顯得清醒,才垂下了腦袋。而我們的城市,由於靈魂的返鄉和精神的出走,很可能會成為一個空殼或一片廢墟。
說到這裏,我們似乎對海德格爾返回故園的呼喊明白了一點。荷爾德林的一個句子,因為他的闡釋,對於靈魂和精神來說,有了建設性。他得出的結論並不出人意料:詩人的天職是還鄉。他把這個極其繁重而艱巨的任務首先交給了詩人。他堅持認為是詩人才有這種還鄉的可能性。那麼,海德格爾交代了任務之後,他幹什麼去了呢?
他住到鄉下去了——一個六米寬、七米長的小木屋。它靠著黑森林,麵朝牧場。嚴冬的夜他獨自一人。他在暴風雪的小屋裏思考。他說,這時候所有的追問必然會變得更加單純而富有實質性,這樣的思想產生的成果隻能是原始而駿利的——我們知道了他的去向。
海德格爾在體驗那裏原始單純的生存境況,他讓它們向他言說。記得我寫過一首《故園》的詩,詩裏有這樣的話:抵達的道路依然很遠/很遠的或許是沙,或許是海/總之,很遠的地方並不是雇員/父親的拐杖倒在路上/像一具風幹的骨架/沙粒在上麵吟唱。我確實不清楚抵達故園的道路究竟有多遠,但是我企求抵達。我的靈魂正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