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鸞鳥化作人形,是名極其典雅美貌的女子。身上的五彩披風散開蓋鋪了一地,仿佛即便人形,她仍在天中飛翔一般。她臉色雪白,就連唇上也呈灰白,可見已是強弩之末,恐怕撒手人寰,不過朝夕。她身後不遠處是件棕黑色的羽衣,羽衣畔,一名男子瞑目靜坐,無聲無息。
她見裕祥背著安晴進得幻相之中,緩緩展開笑顏,道:“你把她放下吧,在九鳳神的光芒之中,一時半刻是無礙的。”那聲音聽來倒熟識得很,仍舊是帝女之桑上的天籟之音。
看著眼前如此的九鳳神——聞羲,裕祥原本的忿忿難平漸漸變作了同情哀憐,方才滿肚子的抱怨憎恨一霎那間不知被拋去了何處。
而安晴受那光芒照耀,終於氣色轉好,亦也醒轉。
“很可憐,是麼?”聞羲一臉的淡然,是已經太習慣這般的眼神了,“還是失望了呢?安晴,四十年前你曾說過也要當九鳳神的,不是麼?”
安晴與裕祥對望一眼,兩人都是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命在旦夕的九鳳神,竟會明察如斯。
“為什麼你都清楚,卻放任自流?”裕祥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的火氣。
聞羲輕笑起來:“傻孩子,因為清楚對於我來說,便已足夠。你看我這般形容,又能管什麼呢?你以為九鳳神是什麼呢?”她提了與彊良一樣的問題,卻問得裕祥與安晴啞口無言。驀然間,二人才發現自己究竟有多麼的無知而淺薄,她們所知曉的九鳳神,沒有一分真實,都是傳言拚湊而成。
聞羲見二人不答,遂續道:“若用人間的說法,九鳳神,不過是個史官而已。能清楚知曉所有的,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去改變。”
“史官”,這二字無異於顛覆了安晴與裕祥這四十餘年來所有的夢想和追求。然而細思九鳳神的幻相,確是史官的象征:九頭,象征縱覽九州萬象、無一疏漏;而鳳身,則是因為鳳是天下間最為講“信”之生靈。
裕祥痛心欲絕,隻覺口中含腥,忽地“哇”的一聲,竟吐出好大一口鮮血。她生性就較人好強,後來更兼自負,如今本就為自己一時私欲使得族類慘遭屠戮而暗暗自責,又遭受如此打擊,委實比殺了她還要難受。而安晴的心境也不比她好過多少,隻是生命垂危,難於表露出大悲大驚而已。
對這般震驚的表現,聞羲似也司空見怪,仍是不動聲色,淡然道:“我時間不多,明天金烏離開扶桑之時,倘或他再不醒來,就是我大限之時。”說到這裏,她側頭看向身後的那男子,臉上神色沒有變化,隻是口中語氣仿佛溫柔了些許。“你我相見,總算是緣,倘若你們仍有心,我這九鳳神的位子就傳給你們。”
曾幾何時,這句話隻在二人夢中出現,然而時過境遷,此時此刻聽到,卻已非當日所想所願。
聞羲看出她們心中疑慮,便依舊是微微一笑,道:“孩子們,你們天生隻知怕神拜神,求神敬神,卻不知,在這史籍之中,從頭到尾都是你們自己來寫,旁人未加諸一筆。莫說我沒有,即便我有無上神通,也不能去影響毫厘。你們都是一方之王,闖出如此的禍端,便隻知去埋怨旁人,甚至責難神人棄己於不顧,難道是應當的作風麼?”
她靜了靜,見那二人都垂下了頭,知道是在反思,遂又問道:“當日精衛被立作九鳳神,你們又知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比前邊的要簡單很多,幾近天下所有飛禽都知道這個答案,然而安晴與裕祥卻知道,聞羲要的決不會是那盡人皆知的寥寥幾字:“天帝憐其早夭,敬其執著,遂欽點其為九鳳神。”
那又是什麼呢?
“精衛倘若仰仗其出身,或許不需如此無謂辛勞,來報溺死的仇恨。小小年紀,亦知應憑借自己力量,更何況其他?天帝封精衛為九鳳神,正寓意在‘無神之神’四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