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再做嘛!”這家夥當然推卸。
“你後天就上飛機了,要是稿子哪裏出了紕漏得修改怎麼辦?”
“汝不會在電腦裏看嗎?非得打印出來。”
我是可以,但齊漱玉不行,她的眼睛不能對著光線太強的東西。
對她來說,兒子的字,應該在柔和的白紙上,黑暗般地沉穩著,觸手時,仍有溫熱。
沈複其實也是清楚的吧,嗬嗬笑一聲,緊緊跟上我的步伐。
買好墨盒回來安裝時,閑坐一邊的沈複忽然問:“四個圈圈加四個叉叉是什麼呀?”
我一怔,“啊?”大腦仍沒反應過來,忙著按運行鍵看打印效果。
“四個圈圈,加四個叉叉。”他豎起手指憑空劃著,“是什麼字?”
“……雷字。那是雷字的古體寫法。”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忽然問這個,還有,你怎麼知道的?去過西安嗎?西安的碑林?”
就算去過,也不會仔細得一塊碑一塊碑地看過來啊。
他眯著眼睛笑,“是沈陌說的哦。”
我“哦”了一聲,隱約記得的確跟他說過,下五子棋的時候。
但是那會兒,他的稿子應該早就寫完了啊?而且是寫完很久了。
打印機嗚啊嗚啊地吐出紙,沈複拿起來,“自己看吧!估計這個應該不是文章裏麵的內容,嗯——信手塗鴉?”
文稿最後,的確有看起來似乎是隨手寫的幾句話,跟正文拉開了很大一段距離。
此行最大的收獲是知道了雷字的古體寫法。
四個O加四個X。圈圈+叉叉=雷,古人真是有先見之明!
……
騙子,從不撒謊。
我安靜地看著這幾句,下意識把手裏那疊白紙攥得死緊。
清醒過來時,我正站在廁所裏的洗手台前,水龍頭嘩啦啦地流著水。
掬水,低頭,俯身,深深把臉埋下去,憋不住了就在水裏呼吸,在濕潤的掌心流淚,堅決不哭出聲音。
都過去了,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我這樣想。
可是為什麼,像有人逼我吞了一塊燒得滾燙的鐵片,整個喉嚨,連同心底深處,都又哽又熱。
還要背負著那個人留下的東西走多久?以前的日子,過得顛三倒四混亂不堪,可至少,是一直往前的,是隱藏在雜草下的鐵軌,鏽跡斑斑、荒蕪卻如一地延伸向未來。現在?現在是一個漩渦,一條深河上出現的漩渦。
水池裏真的出現了漩渦,順時針的。因為我們在北半球。
以前在科普讀物上看到介紹,說北半球的水流進下水道時呈順時針,南半球相反,呈逆時針,我總算記住了。
永遠有人研究和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不管怎樣,生活都要繼續。
收起那張紙,我向齊漱玉告辭,送沈複回去。一出門,這人就開始自言自語。
“沈陌,嘖嘖,可惜了。要是留在那兒的學術界好好混,出頭不難。誰讓他回來了,回來不等於是學術自殺嗎?”
他第一次在我麵前讚別人,而且那人還是他從接手翻譯之後就一直貶低的學長。
“哎,所以,老夫一定要去美國!”他一副迫不及待又意氣風發的樣子,“沈陌學長就是老夫的反麵教材啊!”
“崇洋媚外。”我嘀咕,內心逐漸漫上潮濕的淡淡哀傷,“不過,還是你好,買醉,散財,風風光光當教授,人模狗樣做學者,沈陌才真是想不開,到頭來一切都是空的。”
“沈陌沒有想不開。”那清清亮亮的江南男人嗓音響起,“目蓮救母聽過沒?為了老媽,連地獄都下得。”
我苦笑,“孝道真古怪。”
他聳肩,“古怪什麼?到頭來,人間誰能親得過父母?對你愛得最毫無保留的人除了父母還有誰?你連父母都不孝敬,還有什麼可說?”
“可是孝敬成這樣子,值得嗎?”
“……還是值得的吧。看得出來,他媽媽是個被傷害過的女人。”
沈複忽然“啊”了一聲,從白襯衫口袋裏拿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片,晃一晃,砸向我頭頂,“拿去。”
我打開一看,竟是那張十萬塊的支票。一時錯愕,非言語能形容。
“找間貧困小學什麼的,替老夫捐了吧,蓋間圖書館,買它一屋子的書。”他笑眯眯的,“這可是老夫從小的夢想呢,有朝一日拿到筆橫財一定得這麼幹。”
“你可真是個大瘋子!”我驚得目眥盡裂。
“瘋嗎?汝那破稿子的翻譯費也就值幾頓酒錢而已,不稀罕。”沈複雙手插在褲兜裏,慢悠悠地踱開,哈哈笑著,“真好,想不到這麼快就實現了夢想、還替爾等這種有錢人積了德。”
“怪人!”
夜色中,我瞪著他的背影,逐漸沒入深處。
第三天,沈複踏上赴美征程,想來和研必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會晤吧。
我坐在市中心的麥當勞,看打印得整整齊齊的稿,《秋光鏤空的船》,譯者沈複。
包裏還有兩本書,《骨子裏的零》和《普希金詩選》,從醫院回來後,它們就一直在我的背包裏,隻是再未翻開過。
拿著《普希金詩選》,我竟一下子就翻到了202頁,《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那裏夾著一張鈔票,背麵寫了“請注意”三個字。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鬱,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製自己,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兒憧憬著未來,
現今總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將成為懷戀。
詩的空白處寫了幾個字,歪歪扭扭,那支筆像是快沒墨水了,寫出來的字筆畫間時常斷掉。
舫,方舟,希望之船。
手指輕輕劃過那些痕跡,腦海中出現他拿筆的樣子。那隻手……以及秋天裏的梧桐樹葉,枯朽的、仍然帶著溫柔氣息的樹葉,穿越了時空的間隙,一齊輕柔地降落在頭頂。
我拿出鈔票,合上書,去櫃台買一杯咖啡、一個甜筒。服務員接過它,捏了兩下後就麻利地找了錢。
我把紙鈔和硬幣收進錢包,一手咖啡一手甜筒,走出去。
天空湛藍。晴朗得讓人不敢直視。
原來,冰淇淋還是這樣甜、這樣冰涼,咖啡的香氣也不曾改變。這些屬於回憶也存在於現實裏的東西,並不會隨之苦澀。
手機響起來,我隻好匆促地找個花壇把咖啡放下,空出手來接。
陌生的號碼,010開頭,北京打來的呢。“喂?”
那頭頓了一下,然後,是流利的英語:“舫?我在北京!”
我怔一下,大叫:“哇,你這麼快就到了!不是要等夏天結束嗎?”
“小說寫完了呀,我拿了個係裏的fellowship,可以放假,沒事幹,就寫小說。”研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清淡的味道,在這樣的盛夏讓人心裏微涼,“你的呢?”
“見麵再說啊,還要在北京玩兩天吧?什麼時候飛N市?航班號發我郵箱,去機場接你。”
“OK,拜。”
掛了電話,我走出幾步,突然想起花壇上的咖啡,真冒失!趕緊轉身手舞足蹈地跑回去拿。
一位母親正帶著孩子在那片陰涼下歇腳,孩子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瞪著我,那樣坦誠而不設防的注視讓我內心輕輕一跳。
“媽媽,阿姨撿地上的飲料喝。”
“傻瓜,那是阿姨忘了拿的。”
耳機隻戴了一邊,喧鬧的、人聲鼎沸的廣場上,左耳聽著這樣的對話,右耳裏,Lenemarlin忽近忽遠地唱著歌。
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近在咫尺,
soIwon'tbesofaraway,所以我離你並不遙遠,
andifyoutryandlookforme,若你執意尋我,
maybeyou'llfindmesomeday.也許有天終能相遇。
Heavenisaplacenearby,天堂近在咫尺
sothere'snoneedtosaygoodbye,所以沒有必要說再見,
Iwannaaskyounottocry,不要哭泣,
I'llalwaysbebyyourside.我會一直伴你身旁。
不得不寫的後記
之所以裝酸,說這是不得不寫的後記,乃是因為有一個文中沒有出現,卻又不得不提的人。此文若能出版,第一個要感謝的就是倪湛舸小姐,拜她給予俺無微不至的……打擊與指教,回頭看來,俺能鼻青臉腫體無完膚地寫完這文真是不容易啊!俺的臉皮厚度果然更上了三層樓啊!
初興此想全賴Nicoco(倪湛舸)的網絡小說《異旅人》。該文描述在異國他鄉的漫漫求學路程!主人公北川研——因為俺很喜歡這個角色,所以讓他客串了一下自己的小說……啊,失禮了(作揖中),當然Nicoco花了數萬字去刻畫的Ken的形象,比我這裏要深刻多了,隆重推薦去看。
看完《異旅人》後,俺在追星族的發熱頭腦以及嚴重自卑感的驅使下,跑去大眾書局買了她在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黑暗中相逢》一書,這書雖然是純文學評論,但還是讓一竅不通文化又低的俺鍥而不舍地啃完了,俺在MSN上悲憤地對Nicoco說:“俺要發泄。”
她:“哈哈哈哈。”(有種得逞的感覺?)
於是俺就真的發泄了,“成為沈陌的原型吧,可惡的始作俑者!”
她:“什麼?這個角色要死?你……你竟然搞死一個知識分子!”
為了心理平衡,我還是安排了一個沈複,“複”也是《異旅人》中的角色之一,身份是研的室友,隻不過有名、但無姓。讓複姓沈是Nicoco的提議,大概是因為喜歡《浮生六記》吧(俺看到她的評論裏有提),所以忍不住就……
關於《骨子裏的零》中引用文字,有些是俺自己杜撰,有些出自於《黑暗中相逢》,這個也一定要提下的。
倪湛舸小姐的各位讀者如果看到這個故事,可以動手打,但表鄙視俺,俺已經很自卑了……知識分子困難,俺也不容易啊。
最後,俺真是佩服這些能夠一直讀到博士學位的家夥,俺光是讀完大學,就已經崩了N次潰了。此致敬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