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生就一副汴南子弟的身段,哪怕在如此戰火紛飛之時,他緩步而入似乎是蕩得一葉小舟從汴南緲緲的煙雨中隨波而來,物我兩忘,悠然閑適。
見了她淡淡地笑著,頭上束發的兩根飄帶隨著身形徐徐飄動,一身青衣細軟樸素,似立於煙水中的一枝嫩荷青梗,清韌秀雅,讓漫天煙火都散成朝霧雲霞。
可約一時隻覺似又回到那時,他從漫天桃花中走來,也是帶著這樣的閑適雅笑。可約對著他那淡笑的臉滿腔怒火竟一時都發不出來了。
“約兒……”那一聲呼喚似穿過天與地的溝壑漫漫而來,如雲霧水靄,纏綿悱側。
委屈像一團棉花堵在胸口,怎麼喘也喘不出氣來,隻憋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慕容別也的欺騙威脅,眾妃的欺負陷害,朝臣的誹謗排擠,父親的生死不明,詩垠的若即若離與不理解……可約隻覺自己就像一頭受傷的狼,受了再大的委屈都可以忍受,卻不能被人關懷,一關懷,就會崩潰。
她幾乎崩潰,在他這一聲呼喚裏。
可她是蘇可約,那樣驕傲卓絕,怎麼可能在舒詞麵前軟弱?鵠立而起,修眉一剔。如果說舒詞是煙雨中挺立的嫩荷青梗,可約便是荷旁的一竿青竹,昂然清瀟。昂首挺胸,負手而立,那一身廣袖儒衫也穿出高風萬古、英雄氣慨。
舒詞不止一次看過這樣的蘇可約,可每每仍是感歎,她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卻何以有須眉也不及的氣慨,愧殺天下男兒。
這樣的蘇可約,可望而不可及,卻那麼眩目奪神。
“約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不等她拒絕便握住她的手,緊緊的牽著她,一如在世外桃源陪她去溫泉時緊緊的握住。
可約也並非掙紮,隻是隨著他,嘴角卻勾成嘲諷的弧度。推開她的是他,牽起她手的又是他,她倒要看看他能牽多久?
然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帶她來的竟是桃花雪山。桃花已開到了極致,風一吹落花穿發撫眉而過,竟如夢幻。
人間三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五個月前,她與他在地處低穀的世外桃源裏賞桃花,五個月後,她與他在北地的桃花雪山賞桃花。這兩場桃花相差五個月,而他們,似乎已相差了一生一世。
那知自是,桃花結子,不因春瘦……縱樽前痛飲,狂歌似舊,情難依舊。
他牽著她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款款而來。走過一徑幽香,一座竹屋出現在千層緋色之後。竹籬竹瓦,竹門竹窗,竟全是用竹子做成的。
可約忽然想到那日在墜夢樓,她與他的戲言:那你也建一座金屋將我藏起來啊!我呢也不喜歡什麼金屋,隻要一個竹屋,然後我在它的左邊種滿桃花,右邊種滿梨花,還要有梅林、芭蕉、石榴、湘妃竹……前麵最好有個池塘,春天梨花院落融融月;夏天聽芭蕉葉上三更雨;秋天留得殘荷聽雨聲;冬天煮酒燃紅葉,踏雪醉梅花……還要有許多書,還要有琴,有琵琶……那時,我們攜手躺在,一任桃花落滿衣襟,隻到蒼顏白發,隻到白骨成霜,以桃花為嫁,以桃花為塚,含笑而瞑——好夢鄉……
這個桃花殿也如她所說,桃花、梨花、梅花、芭蕉、石榴、湘妃竹……隻要她提到的都有。她隻是隨口那麼一說,其實也不是隨口一說,是她與詩垠的約定,無法達成,空茫的一歎,他竟記得如此清楚。
他執著她的手,認真道:“我那時沒有答應你,卻在心裏默應了。好夢鄉,約兒,你能不能為此笑一笑?”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可約看著他,一時五味成雜,卻漫然吐出兩個字,“何必?”再不看他甩袖而去。那樣無情拒絕後又何必費這樣心思?當她是小女孩,哄哄就好了嗎?
舒詞急切的拉住她,“可約!我知道你為姐姐的事怪我,也知你必定明白原委,我不求你理解,但你一定相信,我其實是愛你的,真的愛你。”
她稀鬆一笑,“也許。”那夜在牢房裏他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其實是愛你的。他可以為慕容琴也打下萬裏江山,也可以為她建這麼一座桃花殿。
——他愛她。也許。
她伸手,接住一片片紛落的桃花瓣,悠然歎息,“這裏真美,,是我做夢裏的地方。”忽一揮袖,卷起落花萬千,昂然回首,語氣如落花般決絕無情,“——可你,不是我夢裏的人。”
舒詞眼神一苦,黯然神傷,“我知道。從那天婚禮,詩垠說出那句話時,我就知道,你夢裏的人並不是我。”卻義無反顧的再次執起她的手,“可他沒有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對不對?他不能給你一棵桃樹,我卻能給你十裏桃園;他不能給你一寸土地,我卻能給你萬裏江山;他不能給你一個家,我卻可以給你整個天下……”
“可我不要整個天下!”可約驀然打斷他,“整個天下太大,而我隻要一個人。”眼神一時豔如三春桃花染就,“若我從古典的詩句裏走出來,他會呤著詩詞,在響屐廊的那一端靜寞等待,如我一直的等待。”
“若我從零落的桃花裏走出來,他會拾起花瓣,在青石的小道上細數著跫音一聲聲,如我一般且呤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