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畫堂花燭頃刻生春寶硯雕弓完成大禮(2 / 3)

安太太這裏賞了兩個喜娘兒,派人去款待她酒飯,一麵叫人要了點心湯來讓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給她弄下可吃的東西,一並送進去。安太太便讓褚大娘子過去赴席,新房隻留下兩個媽媽同晉升媳婦。因隨緣兒媳婦是二個月的雙生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兒老藍,四個人伺候。

新房裏頭這陣忙,鄧九公和安老爺在外麵,早已一壇兒半紹興酒過了手了。老程師爺是喝得當麵退席,和衣而臥。一班少年,另有兩席還不曾散。隻有張親家老爺,隻管在席上坐著,卻一會兒這裏看看火燭,又去那裏看看門戶,又有家人們沒空兒吃飯,他便在那裏替他們照料。因此那些家人無不感激他,益加敬愛他,不敢一毫輕慢。

一時內外飯罷,更鼓初交。那些親友,也有預先在附近廟裏找下下處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鄧九公是吃完了飯,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課,繞著彎兒走了會子,就到東書房睡了。安老爺就和張親家老爺招護公子進去。張老把他送到上房。這日舅太太和張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對麵三間住下,為是多個人照料。安太太見公子進來,叫張金鳳先去招護姑娘。姑娘因是拜過堂的,安太太便叫她不一定在床裏坐,也搭著姑娘不會盤腿兒,床裏邊兒坐不慣,隻在床沿上坐著。大家去吃飯的那個當兒,屋裏隻有幾個婆兒媽媽,姑娘無可多談,且不便多談。曉得幹娘已經過來了,心中卻十分歡喜,便叫戴媽媽說:“媽媽,你快把幹娘請了來,說我想她老人家了。”戴媽媽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進不來呀!明日早起就見著了。”姑娘一聽,心裏想道:“是呀!有這一說呀!隻是我此刻急等見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緊的話。這句話,又不好叫人去傳說。如今娘既不好進來,我又不好出去,事在無法,我隻得還是拿定方才的轎子裏想的那個老主意罷!”

你道這姑娘有甚的飛簽火票緊要話,從轎子裏鬧到此時?她在轎子裏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來她正為她臂上那點守宮砂起見。論起她這個守宮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節,玉潔冰清。想著這世是無意姻緣定了,這話除了她自己明白,平日從不曾給人看過。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親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證明這點東西,以明素誌。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勝天,不知不覺,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來了。此時事過,一想倒十分後悔,自己說道:“今早千不合,萬不合,不合叫大家看這點印記。假如我不說明這話,大家斷不得知。如今是揚幡擂鼓,弄至大家都知道了,都看見了。倘然這些女眷們,不論那一時那個人提起來,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見,那時我卻把個有詩為證的東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了。別人猶可,隻是張金鳳,雖說我隻比她大兩歲,我可和她充了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見她?再說褚大姐姐,又是個淘氣精、促狹鬼,萬一她撒開了,一嘔我,我一輩子從不曾輸過嘴的人,又叫我和她說甚麼?”這是姑娘飛來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轎子才想起來,要和娘要個主意已是來不及了。因此在轎子裏自己打了半個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時,好容易娘來了,心中有些活動,所以急於要見見娘,偏又見不著麵兒,便覺道:“一想紅,二想黑,越發把那個老主意拿住了。”要問她那個老主意,更是可憐!依然是和她們磨它子,打著磨到那裏是那裏,明日再講明日的話。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卻沒管。隻是這位姑娘,怎的又會這麼知古今兒也似的呢?她又怎的懂得那守宮砂的原由呢?難道她還有那讀史書的學問不成?這活不必這等鑿四方眼兒;她縱不曾讀過史書,難道《天雨花》上的左儀貞她也不知道不成?

姑娘正在心裏盤算,恰好張金鳳從上房過來,說:“半日在那邊張羅打發飯,沒見姐姐,姐姐還吃點兒甚麼不吃?”姑娘此時肚子裏不差甚麼是分兒子,便說:“不吃了。”張姑娘又告訴她,今日公婆怎的歡喜、大家怎的高興、鄧九太爺喝了多少酒、褚大姐組也喝得臉紅紅的了。姑娘倒也和她歡天喜地的閑談,正談得熱鬧,人回太太過來了。隻見太太扶著公子進來。玉鳳姑娘也恭恭敬敬和婆婆說了幾句話,又倒了一碗茶,裝了一袋煙。太太坐了片刻,便和三人說道:“你們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罷。”張金鳳答應了一聲。太太便站起來說:“我過南屋裏找你舅母和親家太太去,你三口兒都不許出來了。”又和張姑娘說:“你招護姐姐罷,也不用過去了,我回來也就安歇了。”說著,到南屋轉了一轉,便過上房去。

這裏張姑娘便讓公子在靠妝台一張桌幾上首坐了,她姐妹兩個對麵相陪。一對新人是不吃姻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給張姑娘裝了袋煙來。公子此時是春來天上,喜上眉梢,樂不可支,倒覺滿臉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兒。無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戲,自然得說幾句門麵話幾。便和何玉鳳道:“再不想我和姐姐悅來店一麵之緣,會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嶽父嶽母的默佑,也是你妹子從中周旋。從此你我三個人,須要倡隨和睦,同心合力侍奉雙親,答報天恩,也好慰嶽父母於地下。”公子這幾句開門炮兒,自覺來得冠冕堂皇,姑娘沒有不應酬兩句的。不想姑娘隻整著個臉兒,一聲兒不言語。張金鳳道:“姐姐和人家說話呀!”姑娘倒轉過臉來,和她笑笑。公子一看,這沒落兒呀!隻得又說道:“便是你兩個,當日無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聯,作了同床姐妹。豈不是造化無心,姻緣有定?”張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說了這些句了,開談哪!怎麼發起呆來了呢?”姑娘仍是對著她笑笑,不和公子答話。張金鳳怕羞了新郎,隻得說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罷。”說著,便叫兩個媽媽,燭燃雙輝,香添百合;又叫花鈴兒、柳條兒兩個侍兒,在西間屋裏伺候大爺換衣裳。公子起身過去,那柳條兒是服侍慣了的,花鈴兒是今日初次服侍大爺,未免有些害了羞,不甚得勁兒。這邊張姑娘便讓新人方便,自己服侍她卸了妝,便吃著袋煙,同她坐在床沿上,和她談心。談了幾句,悄悄的在她耳邊又不知說些甚麼。那玉鳳姑娘一一的點頭答應,及至聽到這番悄悄兒的話,立刻把臉一沉,便站起來道:“哎!那你可是自說了。”張姑娘聽了,兩隻小眼睛兒一愣,心裏說:“這是甚麼話?擠到這會子了,怎麼說自說了呢?”正待和她再講,公子早從那屋裏換好衣裳,穿著件一裹圓兒,戴著頂小帽子,搭著雙鞋過來,張姑娘隻得把話掩住。

一時兩個媽媽進和合湯,備盥漱水,張姑娘便催新郎給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貴榮華,都插在東南牆角上。因又囑咐說道:“姐姐方才聽見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明早過來給姐姐道喜。”說著,才待舉步,姑娘一把拉住她道:“你不準走!”張姑娘生怕惹出她的累贅來,一麵丟脫了袖子就走,一麵回頭笑向新人道:“屈尊成禮。”笑向新郎道:“勉力報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說:“暫且失陪,明日再會。”說著,便笑嘻嘻的把門帶上去了。張金鳳這一走,姑娘這才離開那張床,索性挨過桌子那邊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們睡罷!”說了兩遍,照例的不理。公子隻得用大題目來正言相勸,說道:“姐姐,你隻管不肯睡,就不想一位老人家,為你我兩個費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乏了這幾日。豈有此時,還勞老人家懸念之理?”說了半日,姑娘卻也不著惱,也不嫌煩,隻是給你個老不開口。公子被她磨得幹轉,隻得自己勸自己說:“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嬌羞故態,我不攙她過來,她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麵想著,便走到姑娘跟前,攙住姑娘的手腕子,嘴裏才說:“好個姐姐請睡,不要作難。”一句沒說完,姑娘隻把手腕輕輕兒的往懷裏一帶,公子早立腳不穩,一個撲虎兒往前一撲,險些就要磕在那銅盆架上咧!隻見姑娘抬起一隻小腳兒來,把那腳麵一繃,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個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玩杠子似的盤了半日才站起來,笑道:“怎麼又拿出看家的本事來了?”姑娘到底不作一聲兒,索性躲到挨門兒一張杌子上,靠門坐著。

這邊兩個新人在新房裏乍來乍去,如蛺蝶穿花;若即若離,似蜻蜓點水。隻苦了張金鳳,自聽見了姑娘那可是白說了的一句話,捏著兩把汗。隻恐怕一番好事,變作一片戰場,打將起來。坐在西屋裏,隻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過去聽聽,又恐這班仆婦丫鬟不知其中的底裏深情,轉覺外觀不雅。沒奈何帶了兩個媽媽,悄地裏站在窗前,聽了半日,不見聲息。忽然聽得新娘嗤的一聲笑將起來。

讀者,你道她因甚的笑將起來?原來新郎被這位新娘磨得沒法兒了,心想這要不作一篇偏鋒文章,大約斷入不了這位大宗師的眼,便站在當地向姑娘說道:“你隻把身子賴在這兩扇門上,大約今日是不放心這兩扇門。果然如此,我倒給你出個主意,你索性開開門出去。”不想這句話才把新姑娘的話逼出來了。她把頭一抬,眉一挑,眼一睜,說:“啊,你叫我出了這門到那裏去?”公子道:“你出去這屋裏,便出房門;出了房門,便出院門;出了院門,便出大門。”姑娘益發著惱,說道:“嗯,你待轟我出大門去,我是公婆娶來的,我妹子請來的,隻怕你轟我不動。”公子道:“非轟也,你出了大門,便向正東青龍方,奔東南巽地,那裏有我家一個大大的場院;場院裏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兒,土台兒上有深深的一眼井。”姑娘不覺大怒,說道:“呀!安龍媒,我平日何等待你,虧了你那些兒!今日才得進門,壞了你家那樁事,那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毋躁,往下再聽:那井口邊也堆著一個碌碡,那碌碡上也有個關眼兒。你還用你那兩個小指頭兒,扣住那關眼兒,把它提了來,頂上這兩扇門,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覺了。”姑娘聽了這話,追想前情,回思舊景,眉頭兒一逗,腮頰兒一紅,不覺變嗔為喜,嫣然一笑。隻就這一笑裏,二人便同入羅幃,成就了百年大禮。張金鳳聽到這裏,就默的念了一聲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碌碡哇,可夠了我的了!”

讀者,你看這位姑娘的磨勁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雖然被婉磨了一場,到底酬了素誌,還得了個佳婦;安龍媒、張金鳳雖然被她磨了一場,到底一慰親心而得豔妻,一被賢名而得膩友。便是那鄧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資財成義舉,或勞心力盡親情,也到底算交下了一個人,作完了一樁事。隻可憐我作《兒女英雄傳》的燕北閑人,果然與我何幹,卻累我一錠墨是磨滅了,一枝筆是磨禿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從這書的第四回“末路窮途幸逢俠女”起,被她沒日沒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寶硯雕弓完成大禮”。咳!百歲光陰有限,一生事業無窮,我燕北閑人,果然生來的閑身閑心,現成的閑茶閑飯,閑得沒事作,叫我作這閑筆墨,消這閑歲月,倒也罷了。想來我也該作得些事業,愛個小小聲名,也須女嫁男婚,也須穿衣啖飯,卻都不許我作,偏偏的要我作個閑人。閑人之為閑人苦矣!悄然不虧這等一磨,卻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得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那時褚大娘子和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隻有都為兒孫作馬牛的老人家還在那裏閑談靜候。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蹁躚。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嘻嘻過這屋裏來。張姑娘連忙起來道喜。公子道:“與卿同之。”又道:“閑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人家歡喜放心。”張姑娘道:“正該如此。隻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媽媽給你梳罷。”公子道:“無論誰梳都使得。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麵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隻作新姑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說著,忙忙梳洗。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張姑娘先襝衽萬福,說道:“姐姐可大喜了。”隻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她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嘔我了,回來你還得囑咐褚大姐姐。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嘔我,我可就急了!”張金鳳道:“不是嘔姐姐,這叫個床第之間,不失夫妻姐妹之禮。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嘔你!”說著,讓她下了床。伺候的人疊起被褥。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