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畫堂花燭頃刻生春寶硯雕弓完成大禮(1 / 3)

第二十八回畫堂花燭頃刻生春寶硯雕弓完成大禮

這回接著上回,話表送親的張姑娘和褚大娘子扶著何玉鳳姑娘上了轎,她便出來忙忙上車,從莊園東牆一帶,繞向前門而來。到了那座大門,隻見門外結彩懸燈,迎親設六曲園屏,垂幾重繡幕,屏開孔雀,幕展東風,桌兒上擺列名花,安排寶鼎,當中擺著迎門盅兒,說不盡那喜酒頻斟,琥珀光搖金燦爛;瓊卮高挹,葡葡香泛碧琉璃。褚大娘子才下了車,進得門來,早見公子迎門跪著,手擎台盞,在那裏敬酒。她滿臉堆歡,雙手接過酒來說道:“大爺,請起來,我可禁當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這個稱呼法,我越發不敢起來了!”她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這個淘氣法兒,我磨不過你,我隻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來,我才喝呢!”說罷,連飲了三杯喜酒,迎門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個萬福。兩旁許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隻望著華忠笑,笑得華忠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卻坦然無事的扶了個婆兒一路進來,早見安老爺迎過前來相見。那邊遠遠的還站著一群花冠鮮服的少年,在那裏低言悄語的指點說笑。她料是講究她,她益發慢條斯理,得意洋洋,俏擺春風,談笑自若。不一時穿過前廳,到了二門,安太太和幾家晚輩親戚,舉家都迎出來。

那時舅太太和張親家太太在那邊從了姑娘,也從角門過前麵來。大家把新親讓進上房,歸座獻茶,彼此閑話,等候花轎到門。

新人坐在花轎裏,但聽得大吹大擂,弦管喧雜,悶在轎子裏,因是娘吩咐的不許揭那蓋頭,動也不敢動它一動。走了也有一會,正在盼到,隻聽得噶啦啦一片聲音,兩掛千頭百子旺鞭,放得震地價響,鼓手便象是一對一對站住,想是到門了。接著便聞得許多人叫道:“開門。”裏麵卻靜悄悄的,不聽得有人答應。姑娘納悶道:“怎麼使心用計勞神費力的抬了來,又關上門不準進去呢?”叫了一會,那門仍然不開。聽得又是先前這個人高聲叫道:

吉地上起,福地上行,喜地上來,壽地上住。時辰到了,開門開門!把喜轎請上來!

吱嘍嘍兩扇大門開放,前麵花燈鼓樂,一隊一隊進去。轎子才進門,隻聽那滿天星金錢,叮楞嗆嘟撒得連聲不斷。也不知過了幾道門,轎子前後招護了一聲落平,好象不曾進屋子,便把轎子放下了。姑娘聽了聽,鼓樂齊住,又聽不見個人聲兒了,心裏又跳起來。

你道這轎子,為何在當院子裏就放下了?原來安老爺自從讀《左傳》的時候,便覺得時尚風氣不古,這先配而後祖,又不是個正禮。所以自己家裏這樁事,要拜過天地祖先,然後才入洞房。姑娘那裏曉得這個原故。忽然靜悄悄半天,隻聽得一聲弓弦響,哧的就是一箭,從轎子左邊兒射過去;接著便是第二箭,又從轎子右邊兒射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又是第三箭,卻是的正射在轎框上,登的一聲,把枝節碰回去了。姑娘暗想:“這可不是件事。怎麼拿著活人好好兒的當鵠子射起來了?”大約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她那接鏢的手段。早聽得轎子旁邊念道:

彩輿安穩護流蘇,雲淡風和月上初;

寶燭雙雙前引導,一枝花影倩人扶。

“攔門第三請,請新人降輿舉步,步步登雲。請!”一時兩邊鼓樂齊奏,便聽得有許多婦女聲音,圍近轎前,拔了蔥管兒,掀開轎簾兒,去了扶手板兒,卻是褚大娘子、張姑娘帶著一對喜娘兒請新人下轎。姑娘左右扶定兩個喜娘兒下了轎。隻覺腳底下踹得軟囊囊的,想是鋪的紅氈子。又聽那人讚道:“請新貴新人麵向吉方,齊眉就位,參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興……”

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麼,及至讚到那個“跪”字,隻覺自己上首個人,呼哧呼哧的已經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隨著他跪下。讚道叩首,也就隨著他磕頭。原來姑娘平日也看過《聊齋誌異》,此時心裏忽然想道:“怪不得蒲柳仙作《青梅》,說那個王阿喜,道是她‘遂不覺盈盈而自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這樁事擠住了,竟自叫人沒法兒。”一時拜罷起身。又聽那人讚道:“上堂遙拜祖先。”那張、褚兩個引著喜娘幾,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層台階兒,過了一道門檻兒。走了幾步,又聽旁邊仍照前一樣的讚道:“兩跪……六叩……起來。”又聽得讚道:“請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兒婦拜見。”緊接著又讚了一聲道:“揭去紅巾。”便聽安太太那裏囑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兒的。”姑娘在蓋頭裏低著頭看著地下,隻見眼前來了一雙靴子腳,又見張姑娘一手拉起個蓋頭角兒,一手把著新郎的手,用一根紅紙裹的新秤杆兒,把那塊蓋頭往下隻一挑,挑下來。姑娘好眼亮啊!

那時正是十月天氣,夜長晝短,酉末戌初,正是上燈時候。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兒一看,隻見滿屋裏香氣氤氳,燈光璀璨。那屋子卻不是照擺玉器攤子、洋貨鋪子似的那樣擺法,隻有些名書古畫、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幾家女眷都在東間,兩旁也站著幾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著幾個服色鮮明的仆婦。早見公公婆婆在堂中安了兩張羅漢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旁邊卻站著一個方巾藍彩、十字披紅、金花插帽,滿臉斯文、一嘴尖團字兒的一個人。原來那人是宛平縣學從南省冒考落第的一個秀才,隻因北京城地廣人稠,館地難找,便學了這樁儐相禮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嚷了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蓋頭,又聽見讚道:“新郎、新婦叩見父翁母姑。”那時因是老爺、太太坐在那裏受禮,還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讓到東間坐下。這裏地下鋪了拜毯,安龍媒居中,何玉鳳在左隨著,張金鳳在右陪著。三個人聽著那禮生的讚著,跪拜儀節行禮。安老爺、安太太左顧右盼,真個是好個佳兒,好雙佳婦。老夫妻隻樂得眼飛色舞、笑逐顏開的連連點頭,隻說:“起來、起來!”三個人平身站起。禮生又讚道:“跪。”三個人又齊齊跪下。聽他讚道:“請堂上致詞賜答。”安老爺說道:“你三個人這段姻緣,真是天作之合。玉格從此更該奮誌讀書上進;兩個媳婦,便要同心理紀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負上天這段慈恩,我兩老人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親,你公公這話,說的很是。從來說,‘功名出於閨閣’。隻要你們兩個一心,勸著他讀書上進,隻怕比個嚴些的師傅還中用呢!等他中了舉人,中了進士,點了翰林,你兩個再一個人給我們抱上兩個孫子。那時候不但你各人對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兒可就都算安家的萬代功臣了。”因回頭和安老爺說道:“老爺還有一說,今日這何姑娘占了個上首,一則是她第一天進門,二則也是張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後叫她們不分彼此都是一樣,老爺想是不是?”安老爺道:“正該如此。當日娥皇、女英,又何曾聽得她們分過彼此。講到家庭,自然以玉鳳媳婦為長;講到封贈,自然以金鳳媳婦為先;至於他房幃以內,在他夫妻姐妹三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兩個老人家,可以不複過問矣。”這位老先生,真酸了個有樣兒,不知怎的聽他這路的話兒不覺討厭。

安老爺、安太太說完了話,禮生又讚道:“叩首,謝過父母翁姑。興!”三個人起來,又聽他讚道:“夫妻相見。”褚大娘子早過來同喜娘兒扶了何姑娘,張姑娘便同那個喜娘兒招護了公子。男東女西,對麵站著,兩個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對對光兒。隻是圍著一屋子的人,隻得倒一齊低下頭去。禮生讚道:“新人萬福,新貴答揖,……成雙揖,成雙萬福,……跪!夫妻交拜,成雙拜。”兩個人如儀的行了禮。又讚道:“姐妹相見,雙雙萬福。”褚大娘子見張姑娘沒人兒招護,忙著過來悄悄和張姑娘道:“我來給你當喜娘兒罷。”張姑娘倒臊了個小臉通紅,便轉到下首,向何玉鳳深深道了個萬福,尊聲:“姐姐。”何玉鳳也頂禮相還,低低的叫聲:“妹妹。”禮生又讚道:“夫妻姐妹,連環同見。”她姐妹兩個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還禮。安老夫妻看了,隻歡喜得連說有趣,相顧而樂。禮生讚道:“新人新貴,行綰結同心禮。”早見華媽媽、戴媽媽兩個手裏牽著丈許長兩匹結在一處的紅綠彩綢,兩頭兒各綰著個同心彩結,遞給兩個喜娘兒。東邊這人便把這頭兒結在安公子左手,西邊那人便把那頭彩兒綰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從桌上抱過一個用紅絹五色線紮著口的黃金寶瓶,交何小姐左手抱著,張姑娘又送過一個拴彩綢的青銅圓鏡子來,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著。交代停當,隻聽那禮生念道:

一堂喜氣溢門欄,美玉黃金信有緣;三十三天天上客,龍飛鳳舞到人間。

聯成並蒂良緣,定是百年佳偶;綿綿瓜瓞,代代簪纓,紅絲綰帛,掌燈送入洞房。

禮成,禮生告退,安老爺一麵犒賞禮生。早見簷下對對紅燈引路。張姑娘帶著個喜娘兒,扶了新郎,擎著那麵鏡子,手綰彩帛,引著新娘。新娘扶著那個寶瓶,一步步的隨行。庭前止了大樂,那些樂工,正吹著笙管笛簫,彈著三弦,敲著鼓板,口裏高唱“畫筵開處風光好”的一套喜詞兒,直送到遊廓東院那所新洞房去。姑娘一進洞房,早看見擺滿一分妝奩,凡是應有的,公婆都給辦得齊齊整整。進了東間,但覺燭輝寶炬,香焚沉檀,翡翠衾溫,鴛鴦帳暖,妝台邊倚著那杆稱心如意的新秤,挑著龍鳳蓋頭,兩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團圓寶硯。

這個當兒,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進新房,張太太又屬相不對,忌她,便留在上房張羅,自己也趕過新房來,幫著褚大娘子和張姑娘料理。進門便放下金盞銀台,行交杯合巹禮。接著扣銅盆,吃子孫餑餑,放捧匣,挑長壽麵,吃完了便搭夜襟,倒寶瓶,對坐成雙,金錢撒帳,但覺洞房中歡聲滿耳、喜氣揚眉。莫講把何玉鳳支使得眼花繚亂,連張金鳳在淮安過門時,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這番熱鬧。褚大娘子本是淘氣的人,遇見這等有興的事,益發一團精神,有說有笑。

一時大禮告成,她便和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當完了。請罷,外邊吃茶。”公子笑著,才出得屋門,隻見從外進來了一群人,卻是今日在此賀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麥舟。烏大爺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帶查南糧去了,不得來,打發他兄弟托明、阿貴二爺來。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吳侍郎的令侄,還有安公子兩三個同案秀才,連老少二位程師爺、張樂世、褚一官。除了鄧九公、安老爺不曾進來,一共倒有十幾個人,都進來鬧房。內中梅公子,本是個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輕淘氣。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抱住說:“龍媒那裏跑?我隻問你有多大豔福,有了張家嫂夫人這等一位尤物,這也盡夠你消受了。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如今又按圖求駿,兩美並收。你隻顧躲在溫柔香裏,外麵酒也不給我們斟一杯,茶也不替我們送一盞,禮上可講得去?沒有別的,且把帽子摘下來,讓我打你幾個腦鑿子,竟不顧你那新人怎的個憐卿愛卿了!”公子羞得兩頰緋紅,隻想要跑,那幾個少年也圍上來。內中烏大爺的令弟說道:“你們隻看龍媒今日作了新郎,這兩道眉兒、一副臉兒,益發顯得風流俊俏,這大約就叫作‘龍風呈祥’了。”管子金說:“那裏是‘龍鳳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娘給他敷的粉,定是那雌張敞給他畫了眉。你們不信,隻聞他這身香味兒,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氣?”梅公子聽了,便下前接著他的臉,聞個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這個一拳,那個一拳的,羞得真真無地縫兒可鑽。金鳳姑娘在屋裏聽得真切,隻在那裏含羞而笑;玉鳳姑娘卻是不曾經過這鬧房的舊風氣,心裏想道:“這班人怎的這等尖酸可惡!”又不好問。落後還是老程師爺聽不過了,說:“諸位台兄,不差甚麼罷。龍媒大禮告成,也讓他出去見見老翁。”眾人那裏肯依。張老是向這位一個揖,向那人一個揖,隻是討情。還虧褚一官力大,把個公子生奪硬搶的救護下來,出了房門,一溜煙跑了。眾人道:“新郎跑了,我們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時安太太和張太太早躲在西間,眾人向洞房裏一擁而進。屋裏隻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著新人,地下便是兩個媽媽、兩個喜娘兒在那裏伺候。兩個喜娘兒是久慣在行的,見眾人進來,便一齊向前攔住道:“各位老爺少爺,新人辛苦了,免鬧房罷。”眾人也不聽她,一窩蜂向床跟前奔去。內中一個喜娘兒是個揚州人,才得二十來歲,倒也一點點一雙小腳兒,她隻顧上頭紮撚著兩隻手來攔人,不防下麵不知被那個一靴子腳踹在那小腳兒上,隻見她皺著眉,咧著嘴,抱著腳,嚷道:“哎喲喂,痛煞哉!我的菩薩!怎的這等蠢呢!”褚大娘子見眾人圍在床前,忙橫著兩隻胳膊護住了姑娘。她一眼看見了褚一官,便拿他紮了個筏子,說道:“你也來了,好哇!你們要看新人隻顧看,也是兩條眉毛、兩個眼睛、兩隻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瞧手不能。我告訴你們,也是十個指頭,可不能一般兒齊。瞧腳更不能。我也告訴你們,拿營造尺量,不夠三寸。你眾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著挨個三拳兩腳的再去。我這一撒手兒,姑娘可就來了。”眾人一聽,說:“那可來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轟而散,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