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經無路可走了。我害怕當我告訴你這一切的時候,連你也會離我而去,惟一還如此愛著我的你。
亦寒,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所做的這一切,讓我以後來好好愛你吧,好嗎?
然而,世事的預言就像有些圖畫是我永遠忘不了的,其中隻有一張是名畫,就是高更的《永遠不再》。
一個夏威夷女人裸體躺在沙發上,靜靜聽著門外一男一女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裏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種要升華的感覺,而對於這健壯的,至多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一切都完了。女人臉大而粗俗,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種橫潑的風情,在上海小家婦女中時常可見,於我們也頗為熟悉。身子是木頭般的金棕色。棕黑的沙發,卻畫得像古銅,沙發套子上現出青白的小花,螺鈿樣的半透明,嵌在暗銅背景裏的戶外天氣則是彩色玻璃,藍天,紅藍的樹,情侶,石欄杆上站著童話裏稚拙的大鳥。玻璃,古銅,與樹,三種不同質地似乎包括了人唾手可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這是切實的,像這個女人。想必她曾結結實實的戀愛過,現在呢“永遠不再”了。雖然她睡的是文明的沙發,枕的是檸檬黃花布的荷葉邊枕頭,可是這裏始終有一種最原始的悲愴。
透過狹窗,襯著街燈隻能看到一片寒灰,突然發現,這是一個多麼親切可愛的世界啊!想著,如果此時我在街沿上匆匆地走著,那我的每一腳踏在地上必定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轉過視線,目光偶然掃到房間角落的那張很低調的畫。叫做《明天與明天》的一張畫,也是美國的,上麵畫了一個妓女,在很高的一層樓上租有一間房間,陽台上望得見許多別的摩天樓。她手扶著門向外看去,隻見她的背影,披著黃頭發,綢子浴衣是陳年血跡的淡紫紅,罪惡的顏色,然而代替罪惡,這裏隻有平凡的疲乏。絲襪溜下去,臃腫地堆在腳踝上,旁邊有白鐵床的一角,邋遢的枕頭,床單,而陽台之外是高大的房子,黯淡而又皓白。明天與明天,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
明天與明天?如果,沒有你陪我在闃然無聲的大街上瞎逛了,那麼,再也不會有愉快輕鬆的行走了。這種單純而可愛的幻想一生隻會有一次,它可以輕易地被扼殺在搖籃裏。
隻是,現在的我寄住在舊夢裏,又在舊夢裏做著新的夢。
【亦寒】
此刻,關上狹窗的一瞬間,我看到了四下裏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極了古戰場的埋伏。
我立在陽台上,在暗藍的月光裏看你的那些照片,照片裏的笑,似乎有藐視一切不屑一顧的意味---因為太感興趣的緣故,仿佛隻有興趣沒有了感情,然而那注視裏還是有對這個可愛的世界難以言說的戀慕。
有一張因為光線柔和,朦朧的麵目,沉重的絲絨衣褶,有古典畫像的感覺。我也忍不住對著你微笑,然後把你緊緊貼在胸口,給你的微笑增加更多的溫感。
我常常陷入沉思。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了你,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句,“噢,原來你也在這裏嗎?”原本有些事真的是不經意的完整,有些人真的是出乎想象的命中注定。
我見過你最深情的麵孔和最柔軟的笑意,在世態炎涼之中燈火一樣慷慨地給予我苟且生存的勇氣,我們邊走邊愛。
那夜你問我,是否還記得倪弘毅的《重逢》。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戀之花,三年前,夏色癱軟,就在這死市,你憊困的失眠夜。夜色磅礴,言語似夜行車,你說,未來的墓地會有夜來香,我說,種“片刻之戀”吧。後來你在同時代殉節,疲於喧囂,看不到未來,淹沒於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