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四周都靜了,輕輕地從廊下跳到了院子裏,走到鬆樹旁,雪還在落,我用手從鬆樹上抖落了一點點雪,晶瑩剔透,擱在掌心,煞是好看。一會兒,雪化成了水,我伸出舌頭,悄悄舔了一口,涼涼的,又有一絲甜絲絲的。
“夜深人靜,是誰家小妞在此間擾人興致。”黑暗裏,忽然從對麵廊下傳來一個聲音,我嚇得一激靈,忽然間看到對麵的廊下有星星紅紅的小火點,這時一個人走出了黑暗的廊下,走到月光裏。他穿著一身藍色的錦袍,披著貂帽,臉上笑意盈盈,一張國字臉,兩道烏眉,略略上吊的丹鳳眼,筆挺的鼻梁,一張厚薄均勻的嘴唇,此刻正掛著笑意。
我緊繃的神經一鬆,這不是諸葛公子麼。我見了禮,“公子今夜也留宿府中麼,剛才席上倒是沒有見到公子。”諸葛公子哈哈一笑:“本是來接叔父的,誰知竟也是醉倒在這兒,倒是胡亂歇息一夜,明早再回去,這雪夜景色正好,不忍就這麼睡去哪。”
我看看他身後的小炭爐,“公子好清雅,在烹茶。”
“得遇便是客,卞女何妨也來吃一杯?”諸葛公子開口相邀,伺候酒宴一晚,其實我自己是什麼也沒有下肚,如今有香茶夜點,對我實在是個誘惑。
我隨他坐在黑暗的廊下,麵前隻有小炭爐裏的火星星點點泛著紅光,紅光照出了諸葛公子的半張臉,一個國字臉的寬下巴,配著消瘦的顴骨,仍是說不盡的少年清俊與落寞。
“卞女來荊州幾載?”公子邊烹茶邊問。
“二載有餘”
“家中還有何人?”
“阿爹被征從軍,家裏尚有阿娘,阿哥,阿弟和一個阿妹。”
公子點點頭,“親人也都還在,卞女也不可謂之孤了。”我喝了一口公子遞過來的熱茶:“也是零落四方,再相見,不知何時。”“隻要人尚在,就不愁沒有相見的時候。”公子出言寬慰了我一句。
“你倒是小小年紀就能琴瑟歌舞,你入府不過幾月吧?”
我臉上一紅,能告訴他我出身倡家,歌舞是從小的技藝麼,對著這麼一位公子,告訴他我是最低賤的伶人之女麼?罷罷罷,我自己如今是刺史府的家伎,不比伶人還要草芥麼?
我用雙掌捂著杯子,“我阿爹和阿娘都是伶人。這琴藝,是阿爹傳的。”
“哦”公子若有所思,“原來也是家學的本領,也好,隻這一身技藝,便可讓你在這亂世中存命。”
我忽然想到清姐姐,淒然一笑,“這世道都是命如草芥的,我們這樣人就更別提了,”我轉頭直視著黑暗中的公子“清姐姐她們要被送去洛陽了,是真的麼?”
黑暗中,我看不清諸葛公子的臉,他端起一杯茶“人生下來,總有他自己的用處,若能以一身之力,保一郡父老免於刀兵有什麼不好呢?”
我打了一個激靈,這一片黑暗的雪地裏,那麼清冷,仿佛看得清人最真實的內心,諸葛公子的聲音,那麼綿軟,那麼溫柔,可是又那麼可怕,輕輕的一句話,就判定了清姐姐的命運。
“其實,生於此世,誰又不是如此哪”
他像是自言自語,輕輕的敲著茶挑哼唱起來,“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
裏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僵古冶子。力能開南山,文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歌聲中有無盡的無奈和酸楚,又有不甘不激昂。
裏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在這權無定規,法無定理的亂世,誰家不是白骨累累,誰家不是妻兒離散,誰家不是姐妹分離?
亂世興亡,諸侯於亂世中尋找下一站權利的蔭蔽,戰車所到之處,將升鬥小民的白骨碾成累累棧道,供他們通向權利的巔峰,抑或通向同樣的死亡。
我也跟著輕輕哼唱起來“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