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將她帶來的那時候,我很開心很開心……”他這樣說著,有著一種傾述一般的神色,仿佛不這樣做,他便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
沉藍開始覺得有寒意從腳底向上攀爬而上,他不能動,甚至於不能說話,不能調轉視線,隻能看著兄長牽著自己衣袖的指頭,以及視線範圍內,他那張因為過於蒼白,甚而透露出一種脆弱感的麵孔。
沉若似乎在組織自己的語言,斷斷續續。
“……我知道那時候我不該留下她,我應該讓她回去……我留下她有什麼用呢?那麼多的權臣之女,我的皇位風雨飄搖,我保護不了她……我該讓她回去……但是我沒有。”他這麼說著,閉上眼睛,有從潮濕的黑發上落下的水珠滴在他顫抖的睫毛上,仿佛淚水。
“我一想到,讓她回去,她的父親會立刻讓她出嫁,讓她和另外的男人獲得幸福,我就做不到。我明明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我明明什麼都知道,但是……我依然把她留在我身邊。”
明知道她會被欺淩,什麼都知道,但是為了他的欲望,為了那偶爾可以看到她的欲望,他將她就此留下。
然後呢?又將她拋開,孤置於深宮一角,期待著等局麵平息,自己可以擁她入懷——那個時候其實是帶著扭曲的滿足的吧?
將她的世界壓縮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殘敗,除了他什麼也沒有——就是這樣,以這保護她的名目,縱容著別人,踐踏和侮辱她。
最終換來的是那一天她於地麵匍匐,安靜看他,死寂灰敗而絕望的神色。
他當時渾身微微顫抖,卻要笑著應和四周妃子調笑,一步步,遠離她而去。
——他當時隻要回頭看她一眼,就會什麼都不顧,撲上前去,將她抱住,然而,那會害她立刻丟了性命,於是,他強行壓製,越行越遠。
沉藍看著他,看著自己的兄長仿佛會哭出來一般掩住麵孔,渾身顫抖。
“……她被趕出宮去,我立刻派人去找,她已經不見……”沉若忽然住口,然後掩著麵孔的指頭放下,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盯著與自己長相仿佛的弟弟。
那一瞬間,沉藍覺得四周忽然一下子冰冷,有什麼無形而讓人惡寒的東西纏繞上來,蛇一般攀爬。
沉若的指頭改攀上他的手腕,他緊緊盯著沉藍。
“……你會幫我的對吧,阿藍。”
他知道,帶走錦繡的人是自己,他知道。
想想看,沉若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如果他真的是愛著錦繡。
沉藍刹那便明了,他沒說話,隻是向自己的兄長屈膝跪倒,行禮完畢,離開。
沉藍出宮之後立刻離京,什麼都不管,馬不停蹄直衝吳州,本來要一個月的路程,他十天就趕到,直接縱馬衝入王府,錦繡正帶著一群侍女在院子裏侍弄花草,聽到馬嘶人叫,錦繡剛一抬頭,覺得麵前勁風一帶,已被人擁入懷中——
沉藍狼狽不堪,身上有汗酸的味道,大口喘氣,心跳激烈,錦繡任他抱著,輕輕揮手,讓所有侍女退下,然後聽到那個男人對她說,錦繡,我們逃吧!
她猛的瞪大一雙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然後又慢慢閉合,隻輕輕拍著他的脊背,柔聲道,我們先進去,你慢慢說給我聽,然而她心裏卻一片荒涼的平靜,
能逃去哪裏呢?哪裏也去不了。
猶如三年來每一天的習慣,她為他斟茶,安靜聽沉藍說完,然後微笑著伸手,捧住他的麵頰。
那雙什麼都看不到的眼睛,筆直的凝視向他。
“……要逃去哪裏呢?阿藍,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們能逃去哪裏呢?”
她安靜而從容的問他,一點點,撫摸他的麵孔。
“我昔年從我自己的責任中逃出,那麼今日,你也要從你的責任中逃出嗎?”
沉藍渾身一震,猛的自她手掌中抬頭。
那個秀麗而沉靜的女子,用那種無法形容的溫柔眼神凝視著他,然後微笑。
“沉藍,你要拋棄你的國家嗎?”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說不出來話,錦繡的笑容慢慢淒涼起來。
她象個孩子一樣,把頭埋在了他的頸窩。
“阿藍,每一次,都是你對我說,要帶我走,這一次,恐怕不行了……”
看,她眼前的這個男人,看盡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淒苦淚水。
於你肩頭一夜哭泣,已是最後。
沉藍感覺,有滾燙的液體滲入他的衣衫,肌理,溶於他的血脈骨肉。
這是他一生唯一心愛的女子,他無法保護她,甚至於不能擁她入懷。
她細細在他耳邊說,三年時光,舉案齊眉,已是對她人生至此,最好的補償。
之前所受屈辱,所受磨難,於沉藍這裏,已一一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