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一觀視,就知道這兩位皇子最有爭奪大位的實力,明展翼遲遲沒有表態,對兩個兒子也是一碗水端平,叫人分不清他的真心屬意誰。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自然要考慮當今聖上百年後登基的新君是誰,這樣才能盡早站好隊。於是朝中動向分為三派,一派是以丞相為首的文官派流支持三皇子,一派是以太尉為首的武官勢力支持五皇子;剩下的一派,卻是文守公所代表的尊皇一脈,隻以明展翼的旨意為準,不明確支持任何一派,隻要是最終獲得繼承權的人便是他們承認的新君。
現今情勢,大體上是三皇子在南部勢力較大,而北境則在五皇子掌握之中,至於京都紀州一帶,卻是絕對掌控在明展翼的手中。也就是說,兩位皇子剛好是旗鼓相當之勢,這就讓大位的落定愈加難以揣測,眾多勢力都成了兩方網羅的對象。而在這之中,不得不提的一人,便是當今嫡長公主明熒。
明熒的降生是耀國口耳相傳的一個傳奇,當初皇後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之時,正是明軍生死存亡之際。因南宮曜錯判情勢誤了戰機,明展翼主軍被困在雪螢穀中無法突圍。當時連下了兩天暴雨,雪螢穀中濃霧連綿,穀中爛泥遍地山石濕滑,極有可能有山體滑坡的危機。可恨眾人被濃霧所困辨不清方向,根本找不到出路。正是夜黑霧濃的時分,綿綿陰雨中卻忽然傳出一聲嬰兒脆啼,同時間,天際出現淡紫色的瑩亮光華,濃霧隨之一散,現出的正是東南向的出路。軍中眾人頓時精神大振,急急向出口湧去。大軍剛衝出山穀,便聽得隆隆巨響聲不絕,爾後一股渾濁泥流攜帶著無數沙石從穀中衝積而下,大軍先前所立的地方瞬間被吞沒。隻消晚得一時半刻,便是軍毀人亡之危。
驚魂甫定的明展翼著人探問後才知道夫人剛降下一女,原來夫人為不影響軍心一直隱忍不言,除了身邊服侍的人外,沒有人知道她已經到了臨盆的時候。眾人都歎夫人雖是弱質女流,但心智卻是十足能忍。明展翼好一番慰問後,抱著身上血汙還沒擦幹淨的女兒,豪氣大發,笑言此女正是上天賜予他的絕地生機。他年少時也曾是京中有名的佳公子,卻被肅寧王譏諷“螢火之光,豈可與星月爭輝”。此時絕境逃生,他臨崖大笑“螢火之光,偏要同星月爭輝”,便為此女取名為“熒”,更在日後立國時以“耀”為國號。
在說書人的口水噴濺中,滿身血汙的明展翼與滿身血汙的嫡長公主,正是天授皇權的明證。事實似乎也是如此,從那一役後,明軍各處戰事都順遂無比,逐一攻克城池,最終逼得肅寧王死於戰陣中,從而一統墨江以北的九州之地,將楊家殘餘勢力趕至墨江以南。
明熒在五歲的時候就進入妙華庵,跟隨北師湛如修行。因湛如師太善察天機,對明展翼助力不小,妙華庵便被封為國庵。明展翼對明熒疼寵入心,將她交給他最為敬重的湛如師太更可見對這個女兒的期望,後來出生的兩位公主多次請求入庵修行,卻都被明展翼駁回。有這麼一樁緣由,耀國上下庵廟之剩遠超前朝,不少官家富貴女兒都爭相進入庵廟修行。這禮佛從道之路,卻反倒成了天下女子標榜身份的墊腳石了。明熒在妙華庵修行至今已近十五年,明展翼非但沒有急於讓她成親,反倒有放任之意。也正因為有這位嫡長公主遲遲不嫁的先例在前,耀國女子成婚的年歲都要比前朝晚上一兩年,比如駱婉瑤定親多年仍未出嫁,眾人雖然好奇卻不以為怪。
以明熒在明展翼心中的地位,她若屬意哪一位兄長繼任大統,定然能對明展翼產生影響。況且妙華庵尊為國庵,又有北師湛如坐鎮,這一支的勢力卻是不同凡響。不消多說,隻要湛如師太測察出的“天意”能顯出一絲半毫,便足以翻轉整個局麵。因此對於現在仍然在妙華庵中的明熒,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十足上心。
見葉曼青凝眉不語,木懷彥抬手一招攫住幾枚落葉,一枚枚擺在桌子上。
“現今的江湖上的台麵情勢,三皇子已取得青霓派和化城寺的勢力,五皇子直到現在才初露端倪,目前他手上的籌碼還不清楚。”他頓了頓道,“應姑娘若是五皇子那邊的,她潛伏多年,對三皇子的舉動不可能毫無所覺。既然三皇子已在暗地掌控江湖勢力,五皇子想必也有相應舉動。”
齊楚點頭:“不錯,以五皇子的深沉心性,絕無可能沒有行動的。說不定,就在這駱家莊中,便有五皇子的眼線。”
葉曼青不由心一沉,莫名恐懼起來。
穆寒蕭沉吟半晌,眼中寒芒一閃:“先前我尋到辛……葉曼青時,她正落入宵小手中。”他看向站在葉曼青身後一臉茫然的逃兒,“說,你是什麼來曆?抓她做什麼?”
為他氣勢所迫,逃兒驚退一步,眼睛越發睜大,隻是抿著嘴不說一句話。葉曼青伸手將他拉到身旁,淡淡道:“他不過是個小孩子,你別嚇他。”
穆寒蕭一滯,正要開口,葉曼青抬眼止住他:“多謝穆莊主的關心,不過這件事是我的一點私事,還請莊主不要再追究了。”
見她神色不動滿臉堅持,狄望舒看了看默默站在一旁的木懷彥,忽地笑道:“既然姑娘這般說,我等也不好多加過問。不過依方才推斷,姑娘恐怕是五皇子一派極欲得到的目標,恐怕這駱家莊也不安全,是否讓懷彥先行帶你離開?”
“是呀,丫頭你還是盡早跟木頭走吧!”不知想到什麼,齊楚麵色也有幾分凝重。
葉曼青不由抬眼看向木懷彥,眸光一觸,那熟悉而清和的眼光讓她不由鼻尖一酸,幾乎落下淚來。便倉皇低頭,“不必了。現在駱家莊群雄聚集,這樣的盛會是可與而不可求,我雖然見識短淺,卻也不願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既然葉姑娘堅持,那便留下來吧。”木懷彥輕聲道,“有我、我們在,定然不會讓你有任何危險的。”
葉曼青更不敢抬頭,隻是低聲道一句“多謝”,再沒什麼話可說。這樣多坐一刻,就像是坐在針刺上,渾身難耐,便忽地一下站起身道:“這邊太熱,我到後院走走。”向狄望舒、齊楚頷首示意,她便帶著逃兒匆匆走了。
眼見著葉曼青走遠,對麵兩人還是木頭似的杵在那,狄望舒跟齊楚使個眼色,道:“時候不早了,我和齊楚便先回宿處了。”
木懷彥回神:“我送你們。”
狄望舒點點頭,他們三人便往外走去。
不過一會兒時間,院子中又剩下穆寒蕭一人。暮色清寒,這男子獨坐的身影卻失了往日的淩厲冷然,隻被清風吹落滿懷的痛悔無奈,隨那落葉蕭蕭而去。
許久,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藥茶一口喝下,冷意浸入肺腑,叫人清醒的疼痛。
“時至今日,辛眉,連我自己也不確定,到底是希望你恢複記憶,還是奢望你將那過往的慘痛盡數忘卻……”回憶如潮湧,往事想忘卻不能忘,這些年的愛恨癡求,終也必須麵對當年追悔莫及的悔恨。那道殷紅如血的傷疤,真要挖開,傷的又是誰?他親手造下的罪孽,又是否能被複活後的她原諒?
正在後院中漫步的葉曼青忽覺左手掌心一陣*,先前的慘痛經曆還未忘卻,登時一個驚嚇攤開手掌看去,隻見掌心的傷痕堪堪貫連在中指與虎口的血脈上,她手指微動,那傷痕伸展間漸漸紅潤,像是充血一般。葉曼青再不想經曆那種血肉被撕裂般的痛楚,便想也不想地將手掌按在地板上,直到微涼的石板讓掌心的熱度稍稍退去,她才輕籲一口氣。一放鬆下來就覺得全身無力,便索性坐在地上。
逃兒靜靜地看著她,慢慢蹲□將她的左手拉起,對著那道傷痕輕輕吹著氣:“不痛,不痛。”
葉曼青不由輕笑出聲,伸手摟住他:“逃兒真可愛!”笑了一陣,她拍拍逃兒的臉頰,“好孩子,你家秋閣主現在還好嗎?”
第二十四章 變局
“好孩子,你家秋閣主現在還好嗎?”
逃兒的手指猛地一緊,抿著嘴不出聲。
葉曼青笑意不改,語氣更加溫柔:“自從上次在中鴻城分開後,一直沒有她的消息,我很是想念呢。先前她說要帶我回宮,我正好奇呢,那是個怎樣的地方,是不是真如皇宮般金碧輝煌的?”
聽她話中向往之意,逃兒眨眨眼,似在回想什麼。
葉曼青的眼睛越發柔和,“好孩子,跟我說說宮裏事吧……”
逃兒呆呆盯著她,臉上顯出茫然的神情:“宮裏——”
“逃兒。”
忽然插入的女聲清媚動人,卻讓逃兒瞬間嚇白了臉。葉曼青反倒是神色如常,微笑地看向花枝後的女子,“沒想到這麼快就再見麵了,漂亮的桃花姐姐。”她口中說的“桃花姐姐”,正是先前在林中莫名襲擊她和楚南漠的那個粉色紗衣女子。
一身侍女裝扮的女子微微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笑道:“早聽說過小姐的不尋常,上次見識了小姐的膽量,這回更被您算計了一把……真是不由人不佩服。屬下名喚‘染豔’,小姐叫我豔姬便好。”
“染豔?好名字!果然人如其名,清麗絕豔,脫塵不染!也隻有像你這般既美麗又武功高強的厲害女子,才擔得起這樣的名字!”葉曼青讚歎道,“跟你比起來,我不過是鄉野村姑之流罷了。”
“哎喲,小姐的嘴還是這麼甜!”染豔吃吃嬌笑,眼眸一轉,“不過我實在好奇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況且你又是如何知道我便在這周圍?”
葉曼青隨意揮揮手:“這還不簡單?像豔姬你這般清麗嬌媚的女子,但凡見過的人怎麼可能認不出來?至於怎麼知道你在附近,那不過是我的一種感覺,我隨意猜的啦!”
聽她說得這麼敷衍,染豔反倒笑著走上前來:“小姐千金之軀,可不該坐在石板上,我扶您起來。”
染豔扶著葉曼青走到偏僻的角落,道:“小姐特意把我引出來,是有什麼吩咐嗎?”
“哪敢說是吩咐?”葉曼青眉上帶點憂愁,“隻是許久沒見到秋姐姐,著實想念,不知她現下如何了。”
染豔的眼眸緊緊盯著她,輕歎道:“殘秋若知道你這麼掛心於她,肯定會很開心的。聽說她先前受的傷不輕,到現在還沒完全好呢。”
葉曼青頓時緊張起來:“先前受的傷?啊,難道是……”
“正是在中鴻城外被楚玄墨所傷。”
“這——”葉曼青歉意道,“這完全是個誤會,當時那個場麵,阿默以為秋姐姐是壞人,才會……唉,也怪我當時沒反應過來,平白害秋姐姐受了傷。”
“原來是這樣,那倒是我們想岔了。”
葉曼青沉聲道:“想來豔姬也是為了這事才把阿默帶走的吧?”
她這一聲問得出其不意,染豔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剛要否認,卻見葉曼青雙目灼灼地看著她,眼中全是不容欺瞞的了然,便不由噤了聲。
“傷了秋姐姐完全是意外,日後見到秋姐姐我會親自向她道歉的。隻是阿默對我十分重要,還請豔姬網開一麵。”葉曼青頓了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盡快跟你們回宮。”
染豔愣了幾息,卻是苦笑道:“連著兩次著了小姐的道,豔姬真是沒臉見宮主了……”她看向逃兒,“我先前還怪逃兒不懂事,現在看來,實在是小姐太厲害了!”
見葉曼青但笑不語,她又道:“你這回又是怎麼知道楚玄墨在我手中的?難不成還是靠猜的?”
“自然。”證實了心中猜測,確定了阿默的下落,葉曼青心情大好,嘴角不由泛起笑意。
染豔定定看著她半晌,“你可是恢複記憶了?”
葉曼青下意識去摸左掌的傷疤,輕輕呼了一口氣:“也不知怎麼的,這幾天總有些似曾相識的景象出現在腦中,似乎在夢裏也夢到秋姐姐帶著我在黑逡逡的山裏走……唉,真想快點見到秋姐姐。”
看她的樣子不似作假,況且她說的那個夢……染豔心中暗忖,便有了計較:“我明白了,這事我會盡快安排的。”
葉曼青點點頭:“不知道我幾時可以見到阿默?那天他似乎受了傷,我真的很擔心。”
“這點小姐不用擔心,宮中多的是上等靈藥。”染豔忽地揚唇一笑,“啊,我似乎還沒跟你說過,楚玄墨早就被帶回宮中了。”
葉曼青心一沉,臉上卻愈加笑得開心:“是這樣啊?那我更想早點回宮了!”說著她便拉住染豔的袖子,“我都等不及了,豔姬回去的話可一定要把我捎上啊!”
染豔微僵:“……在這待的時間太長了,恐怕不太妥當,我暫且先離開。來日方長,回宮的事再議便是。”
說罷,她看一眼葉曼青和逃兒,轉身往樹枝後繞去。叢叢樹影掩住她的身形,晃眼間,竟憑空消失。
葉曼青看得一愣一愣的,暗道這些人果然沒一個是好相與的。不過無論如何,能確定阿默的下落便是一大收獲了。隻是,她的身世難道真的跟那個什麼五皇子有關嗎?逃兒和染豔都喚她為“小姐”,言行間對她很是客氣,顯然她原本的身份不低。而且他們不止一次提到“宮主”,到底說的是“宮主”還是“公主”?若指的是“公主”的話,當今皇帝隻有三個女兒……這方麵的信息太少,一時卻是想不出什麼來。
她的思緒一時又轉到應殘秋身上,如果真有人對她的來曆清楚的話,非應殘秋莫屬。現在的情況,已經逼得她無法鎮靜如初對身世抱著可知可不知的態度了。先前麵對穆寒蕭時出現的怪異熟悉感,直讓她心中一陣陣寒意掠過。當初她從棺中逃生,一度都以為這副軀殼便是她原本所有,畢竟掌心上的那個疤痕太過巧合。但細想之下便知道這種情況不可能出現,棺中的人隻能是那個被穆寒蕭心心念念的辛眉。按情境推算,那辛眉原是死去之人,隻是不知為何原本正同微微打羽毛球的葉曼青的意識會被拉到這個身體上。
越是探知,辛眉的身份越顯神秘,背後的勢力糾葛,半生的愛恨情仇……那些太過沉重的東西,是葉曼青不願去觸碰的。如果說剛開始時她還有好奇還想尋根探秘的話,那麼現在,她是決計不願去碰任何同辛眉有關的事。可恨的是,老天偏偏不讓人如意……阿默既已落入染豔他們手中,那麼她勢必要把這之間的關係探明白了,弄清緣由才能對症下藥,找到一勞永逸的方法。至於穆寒蕭——
葉曼青暗自忖度,掌中的那道傷痕太過詭異,本以為辛眉有一個和她一樣的疤痕不過是個巧合,卻沒想到竟會有這般反應。光是這麼想著,她便覺得手心微熱。當下便是一驚,趕緊收斂心神。先前那般的痛楚,前後回想起來,肯定和穆寒蕭脫不了幹係。或者說,和辛眉有關……葉曼青緩緩握掌成拳,像要把手中虛無的東西擠盡,又像是要抓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