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岩扉鬆徑長寂寥(1 / 3)

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成為我生命中最奇妙的一天。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龍斐陌。

沉默良久。

突然,我的身體再次騰空,這一次,我是被輕輕抱了起來。他抱著我,坐到那張躺椅上,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有個什麼東西輕輕摩挲著我的下頜。

他的手居然是溫溫的。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突然,他開口了:“有一個小男孩……”我的手被輕輕執住,他頓了片刻,安靜地繼續著,“從小家庭非常和睦,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他爸爸喜歡繪畫,尤其喜歡收藏文藝複興時期的名畫,為此不惜一擲千金,媽媽是位鋼琴教師,他們都很愛小孩,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寵愛得無微不至……”

不知為什麼,我心裏微微一凜。

他不看我,看向窗外搖曳中的薰衣草,“可是後來,他爸爸因為一幅贗品,把屬於自己的股權拱手讓了出去……再後來,在整個家族的壓力下,他們移民去了美國。”他側過臉,仿佛在斟酌著什麼,“……兩年後,他爸爸去世,不久媽媽便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樓身亡。”

他頓了頓,握住我的手,靜靜地道:“那個小男孩就是我,”他垂眸看我,“那年我十五歲。”

他語氣淡然,仿佛局外人般,“斐閣受父親影響,很喜歡畫,但自從爸爸去世後,我媽痛恨這一切,放火燒了所有藏品,可斐閣還是個孩子,他不懂,照樣偷偷地畫,直到一天,他被失去理智的媽媽吊起來打,等我放學趕回家,他被懸掛在窗台上搖搖欲墜……”

他的神情依然平靜,“後來,我跟義父決定將媽媽送往精神病院,就在我們替她辦好所有手續的當天,她當著我們的麵跳樓自殺,從此解脫。”他低頭看我,“你永遠無法想象,在生病前,她是多麼的美麗優雅。”

他停了停,擁住我,半晌之後,“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樣多。”

我被他抱著,下意識微微一顫。

暌違半年,父親終於再次來找我。

我冷眼看他,他衣著依然講究,還是時下最流行的小立領衣服、犀牛褶西褲。他一直比我這個女兒要時尚得多。

隻是,他的臉色不太好,眼袋也清晰地凸顯了出來。

我微微一笑,多麼似曾相識的場景。隻不過,這次是在一個小小的咖啡館。

我低頭,聽見他躊躇半晌之後才發出的聲音:“桑筱,最近還好吧?”

我點點頭,抬頭注視著他。

他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焦慮和惱怒,“桑筱,你都聽說了吧……”

我依然點頭。桑瞳找我的當天,我聯絡到友鉑,他透露的信息更讓人心驚。原來俞氏的資金鏈早就出了問題,父親仍然固執己見剛愎自用,不顧市場考量跟他們的勸阻,盲目擴大投資跟新業務的拓展,虧損額一天天增加,而以前幫他出謀劃策撈好處的那幫朋友們仿佛一夜之間全都蒸發了,直至現在債主逼門,龍氏重壓,俞氏數十年來的基業眼看就要毀於一旦。

怪不得連桑瞳都會放下架子。

友鉑四處奔走心力交瘁之餘,不認同地道:“桑筱,我要是你,越是現在,越不會來鍈這個渾水。”

他歎了口氣,“我是沒辦法。”他微喟,“畢竟我是他兒子,是不是?”他跟小時候一樣摸摸我的頭,“傻丫頭。”隻有我這個平時看起來沒什麼正經的,時不時還會拚命糗我的哥哥,才會推心置腹這麼跟我說話。

跟眼前坐著的父親相比,他更像我的親人。

父親急急地道:“桑筱,聽我說,這次跟以前不一樣,”他恨恨地道,“沒想到,他們那麼不講義氣,更沒想到,”他沒好氣地,“就連自己人,也會倒戈一擊!”

我不吭聲。

父親的臉上難得出現幾分懊惱,“我怎麼早沒仔細看清楚那份擔保協議,倒讓龍氏鑽空子成了我們的最大債權人,”他長歎一聲,“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冷冷的,“繞來繞去,倒讓自家人逼上絕路!”

我仍舊不吭聲。

他等了片刻之後,放緩聲音又開了口:“桑筱,爺爺已經住院了……”

我有些突兀地打斷他:“爸爸,我是你親生女兒嗎?”我親眼見過他跟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女人的孩子出遊,比起真正的三口之家更像三口之家。

印象中,我跟友鉑從不曾有此待遇。

他愣了一下,勉強一笑,“你這孩子,說什麼呢!”他放柔聲音,“你當然是我女兒。”

我冷靜地繼續發問:“那,我媽媽呢?”

他有些發懵地道:“在家啊。”

我淡淡一笑,“我是問我的親生媽媽。”

父親臉色遽變,很久很久之後,他定定看著我,“……你……說什麼?”他幾乎語無倫次地道,“你媽媽……當然……當然……”

我再次突兀地打斷他:“雖然我不知道我媽媽是誰,但我知道,”我看著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絕不是我從小到大家長欄上寫著的那個人,於鳳梅。”

放在從前,我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精於算計步步為營的一刻。

從一年前俞家所有人迫不及待將我當作祭品拱手送出的那刻起,那個單純得有些懦弱,處處忍氣吞聲的俞桑筱已經不在了,永遠不再。

這些天來,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刻的到來。

我等了太久太久,也該作一個了結。

驀地,我心中一凜,我想起龍斐陌抵著我的發,說的那句話——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樣多。

可是,我幾乎有一種肯定的預感,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我低頭,想起抽屜裏那份資料,心中漫無邊際地悲涼。

父親的臉色轉而變得蒼白。他不看我,死死盯著地下。

等待片刻,我起身,“爸爸,對不起,我還有事。”

幾乎是立刻,他抬頭止住我,“桑筱。”他看著我,“桑筱,你媽媽……你媽媽……你怎麼會……”

我垂眸,淡淡地道:“如果有個人,從小到大從不曾抱你,親近你,關心你,而是竭力疏遠你漠視你挑剔你,”我緩緩地道,“你會不會懷疑?”

他的臉上愈加蒼白,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卻仍然開不了口。

我越發平靜地看著他,“雖然龍斐陌對我,不見得有什麼感情,但比起外人,終究還是好那麼一點。”

隻是……一點嗎?

仿佛又回到那天,他抱著我,什麼話也不說,安靜地坐在窗前等待雨後彩虹的出現。

突然間,我有點不確定。

我搖搖頭,摒棄所有的雜念,注視著父親。現在的他,雖然發福,但五官的輪廓仍在,友鉑的英挺完全承襲自他。年少時節,彼時的他,未經風霜斑駁金錢侵蝕,加上有俞氏作後盾,堪稱風度翩翩,想必頗受歡迎和倚重。

我明白,以父親一貫的個性,盡管表麵風流不羈,但心裏絕對明白孰輕孰重。他幾乎是絕望般地看我,“桑筱,你……不要亂想……你媽媽……真的……”

我壓抑住心中的不忍,快速截斷他的話:“爸爸,你們當初為什麼要辭退安姨?”我咄咄逼人地道,“是不是因為,你們偶然間發現,她竟然——”我頓了頓,一口氣說了下去,“竟然是梅若棠的遠房表姐?”

我心中驀地一酸,梅若棠,梅若棠,我終於說出了這個名字……

若不是我在安姨祭日千裏迢迢趕回她的老家拜祭,又怎會在老屋裏發現她們兩個人的合影?相片背後清清楚楚寫著:梅若棠偕表姐攝於××年。

算起來,那時的我尚未出世。

隻是,安姨的哥哥已經去世,而她的侄子絞盡腦汁也回憶不出任何別的線索。

父親仿佛見了鬼般,臉上重重扭曲著,他喘著粗氣,他的眼中,竟然掠過一種近似於痛苦,又接近憤恨的光芒,他咬著牙,冷冷地道:“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他突然間身體前傾,低吼般,“你是從哪兒知道這個名字?!”

我置若罔聞,“梅若棠,她是誰?”

父親臉色幾乎猙獰,眼裏充滿了血絲,看起來很是陌生。他死死盯著我,仿佛不知道下一刻,從我嘴裏,還會說出什麼樣的言語。

他的臉上,滿是憤恨,痛苦,還有莫名的恐懼。

我仿佛什麼也沒有看見,字字清晰地道:“她,是我媽媽,是不是?”我緩緩地,又重複了一遍,“梅若棠,是我媽媽,是不是?!”

我要他親口說出來。

他也看著我,突然間笑起來,“好,好,好!”他冷冷地道,“真不愧為我俞某人的女兒!”他的臉色逐漸變得鐵青,“怎麼,你這是在跟我談判講條件嗎?”

我緊緊抿唇,沉默不語。但是,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挺直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