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陸觀瀾)
卷一 桑椹花開
我站在二樓,向下望去。
樓下大廳裏衣香鬢影,人來人往,一派歌舞升平的場麵。
我獨自一人倚著二樓的雕花欄杆看著,一直微笑著,但沒有要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俞家值得慶祝的一個好日子,也是洗卻籠罩在俞家上下陰霾的一個契機。因此,所有的人都歡天喜地地置身事中,唯恐高興得不夠熱烈,欣喜得不夠直白,祖父祖母固然一早就指揮各色人等裝點這個,布置那個,伯母,父親,母親,叔叔,嬸嬸,包括素來好靜的姑母,更是進進出出地為今天的晚宴做著萬全的準備,就連家裏曆來最難見到的俞友鉑大少爺,也坐在大廳的那個歐式大沙發上,興致勃勃地,不時吆喝著兩句。
一句話,自從十天前,接到那個電話開始,家裏就一直這麼鬧騰。因為我的堂姐俞桑瞳,美國韋爾茲利學院畢業的高材生,昨天已經學成回國。今天,俞家上下,正在為她辦一個盛大的晚宴。
堂妹桑枚昨晚偷偷溜進我的房間,告訴我:“二姐,大姐回來送給我的那件洋裝……”她有些害羞地笑,“人家根本就穿不出去啦!”她比比自己身上,“又露胳臂又露腿的,到處透風,”接著,又歎了口氣,惋惜而羨慕,“怎麼穿大姐身上,就一點都不突兀,還很漂亮呢!”
我正在看《紅樓夢》,淡淡地道:“人漂亮,自然穿什麼都好看。”說著,又翻了一頁,剛好看到林妹妹在跟寶哥哥撒嬌,大吃寶釵姐姐的醋。
桑枚有點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二姐,還在生大姐的氣啊,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再說,那個……”
我闔上書,抬頭,看著桑枚有點不知所措,咬著唇的樣子,歎了口氣:“沒有。”
真的沒有。
桑瞳學成歸來,我當然為她高興,隻是,要我歡歡喜喜地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如旁人一樣上前去親親熱熱擁抱她,祝福她,噓寒問暖地關心她,對不起,恕我辦不到。
為這一點,母親不知道明裏暗裏話裏有話地說過我多少次,但是,我仍然選擇忠於自己的心靈。
我承認,我是一個心胸狹窄,愛斤斤計較的人。
今天晚上,桑瞳真的很漂亮。淡藍色的晚禮服,微露香肩,胸前綴著星星點點的碎鑽,正在大廳中央翩翩起舞。伴奏音樂是優美的藍色多瑙河。周圍的人群自動離她有一段距離,幾乎所有的人,都為她的美麗所折服,都在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她優美的舞姿。誰都知道,俞家大小姐才貌雙全,琴棋書畫,跳舞打牌,舉凡名門淑女的必修課,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說來也奇怪,其實桑瞳並不是一個愛念書的人,但就是有本事將成績單拿出來讓父母長輩笑逐顏開,令我等平凡同輩大驚失色。所以,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用優異亮眼的成績,順利畢業於宋氏三姐妹跟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賴特曾經就讀過的那家超一流女校。不像我跟桑枚,一個渾渾噩噩地在一個二流大學混著三年級,學的還是祖父所不恥的文學專業,一個在高中過著逍遙日子,喜歡漫畫,超迷明星,一肚子不切實際的幻想。
至於我的哥哥,哈,俞友鉑少爺,聰明散漫,都二十四五歲了還童心未泯,好寶馬香車,愛美酒佳肴,隔了五百米就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頹廢氣質,學藝術的人,大抵如此,不值得奇怪。所以,桑瞳在家裏的一枝獨秀,是順理成章顯而易見的。
所以,無怪乎俞家上下,以老佛爺為首的一幹人等都這麼重視她。
我懶洋洋的,繼續趴在欄杆上坐壁上觀。
“二姐——”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一個纖細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我當然知道誰來了,偏過頭去,笑看她,“桑枚,你也沒下去?”
桑枚吐吐舌頭,“我明天要考試,媽媽說讓我好好溫書。”
我捏捏她嬌嫩的臉頰,“什麼時候這麼用功了?”
她看似天真單純,實質聰明狡黠,此事必有其他緣故。
桑枚轉了轉眼珠子,不回答我,反而湊到我耳邊,低低地道:“二姐,那個人也來了耶。”
我漫不經心地環顧著大廳裏摩肩接踵的人群,“哪個人?”
桑枚的頭離我更近,聲音更低:“就是那個,言青大哥啊——”
我微微冷笑,早就看見了,我揉亂她的短發,“算新聞嗎?”
不算吧。
進門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不能怪我眼尖,隻能怪某人實在長得出挑,一身淺色西裝,著實算是卓爾不群,再加上桑瞳很是熱情地上前去寒暄,引得眾人矚目也是理所當然。此外,若是算上他身旁那個千嬌百媚略顯倨傲的美女,更是錦上添花,令人豔羨。
桑枚可能沒想到我的反應如此冷淡,一愕之餘,小心地道:“二姐,你真的不在意?”她窺了窺我的臉色,“你到現在都不肯下去,真的不是因為……”
因為他?
我失笑,繼續虐待著桑枚原本就亂蓬蓬的頭發,“你太高估你姐姐我的記憶力了。”我淡淡地,不帶任何情緒地一瞥,“該忘的,我早就忘了。”
是懶得去記。
桑枚好像鬆了口氣般,腆著臉靠近我,“那就好,我溫書溫膩了,下去跟我跳個舞。”
我似笑非笑地道:“跟你跳舞?”用下巴點點大廳裏的人群,“我怕俞桑枚親衛隊們來找我拚命。”俞家有女初長成,生得明眸皓齒,落落大方,盡管俞家近來日漸式微,但畢竟算是名門,而上流社會,向來更注重的是身份,比的是誰族譜更厚重,而非單純的金錢。
要不郝思嘉的暴發戶老爹怎麼會那麼想要娶一個貴族妻子呢?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所以,身份,姿色,再加上單純,桑枚的追求者向來眾多。
桑枚臉皮厚得很,一把拉住我,“二姐,小女子生平第一次邀舞,給點麵子,好不好?”說著,屈屈膝,做了個邀舞的動作,再促狹地向我擠擠眼。
我不禁莞爾,無奈實在沒興趣,轉身,“一個人去吧,我頭痛。”她還是那麼任性,不管不顧,上前一把扯住我,我掙不開,腳下又似乎被什麼東西纏住了,穩不住身形,順勢朝桑枚方向倒去。
我隻聽到她驚呼一聲:“二姐——”
緊接著,我們倆就相擁著,從樓梯上骨碌碌地齊齊滾下來。
從滾下第一級台階開始,我就意識到:大事不妙。
因為,我清晰感覺到大廳裏在幾聲驚呼之後,突然就一片寂靜。
異常的寂靜。
但是,我還是下意識摟緊了桑枚,將她的重量大半卸到自己身上。一到平地,我不顧自己渾身刺痛,就連忙抱住壓在我身上的她,“桑枚,桑枚,你沒事吧?”她仰天倒下,臉色蒼白地躺在我懷裏,閉著眼,一動也不動。我很焦急,又連聲叫道:“桑枚,桑枚……”
突然,一聲暴喝響起:“桑筱,你在幹什麼?”緊接著,一個氣勢迫人的中年人撥開圍攏著我們的人群奔了過來,“我問你,你到底在幹什麼?!”
我抬頭看去,一張暴怒的臉,呈現在我麵前。他的臉上,已經泛起了青筋,平時修養有素的臉,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些猙獰。
他是我的父親,俞氏報業目前的掌門人俞澄邦。
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原本躺在我懷裏的桑枚突然間彈了起來,笑嘻嘻地拉住我父親的手,“二伯,我沒事,隻是想嚇嚇你們。”
她笑顏如花,“真的沒事,不信,我動給你看看。”說著,煞有介事地活動活動胳臂。
父親的臉色稍霽,但仍然餘怒未消地瞪了我一眼。我心裏歎了一口氣,爬了起來,整理整理身上被滾皺了的衣服,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很多陌生臉孔,有些狀況外地看著這一幕。
然後,我看到了桑瞳那張冷淡的臉,看到了何言青有些複雜的模樣,看到了一雙雙陌生的眼睛,接著,我轉過頭去,看到了……
我心中一凜,我對上了一雙深色雙眸,冷冽,帶有一絲輕慢和疏離,它的主人隻是瞥了我一眼,便低下頭去,跟桑瞳說了些什麼。
我收回眼光,眼看著父親瞪住我,非要討個理由的模樣,吸了一口氣,對著眾人,牽起一抹笑,“我是俞桑筱,”我朝桑瞳看了一眼,“今天是桑瞳學成歸來的好日子,原本我跟桑枚臨時起意為大家奉送一個餘興節目,排練得太倉促,出了點小意外,請大家務必多多包涵。”
說完,看向桑枚,果然,聰明伶俐的桑枚有樣學樣,衝到桑瞳身邊,拖著她的手撒嬌:“大姐,我們倆的出場夠別出心裁吧?”
眾人十分應景地笑著,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
桑瞳的眼睛瞥向我,過了半天才淡淡地道:“嗯,出乎我的意料。”
我低頭,假裝沒聽清她話語中淡淡的嘲諷。
俞桑瞳曆來擅長談笑風生,殺人於無形,我早有領教。
拜她所賜,我學到了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
片刻之後,大廳裏恢複喧囂,桑枚早就被眾人簇擁著去驗傷了。其他人繼續去跳舞。
我找了個角落靜靜坐下。
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已經習慣了。這就是我在俞家的地位,可有可無。
祖父喜歡的是出色的桑瞳跟身為唯一男孫的友鉑,祖母喜歡的是可愛如解語花的桑枚,我呢,我垂下頭,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嘲諷,連自己的父母都待我不過如此,何況他人?
父親看我的眼神,通常是有點複雜的,但絕對不親近,甚至偶爾會有淡淡的厭惡。至於我的母親,我記憶中,從不曾看她抱過我,她的眼中,隻有友鉑,大我一歲的哥哥。
此時,背上傳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感。糟糕,肯定是剛才擦傷到哪兒了。我剛想起身,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響起:“嗨,俞二小姐,你好!”
我抬頭看去,一張非常年輕而富有活力的臉龐,笑嘻嘻的,咧著嘴,離我不過半米。我皺了皺眉,這又是w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