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正當她這樣想時,下一步卻忽然踩空了。未及撲水,已經好像被無形的手拉住一般,迅速地向下沉去。她登時慌了,拚命腳踢手劃,但水下仿佛有巨大的吸力,她的努力根本無濟於事。這怎不讓她心急萬分,且忽然又記起當日自己和嚴八姐一同追蹤興盛商號的船結果遭遇爆炸,也是險些命喪水中。當時的害怕、絕望、痛苦,本來已經淡忘,此刻卻全都湧上心來。讓她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白猿穀的河裏,還是運河之中。而就這麼一恍惚的功夫,她又被水流卷著,飄萍一般向下遊漂流了好幾丈。幾乎要窒息的時候,猛地撞到了一件事物,她本能地伸手抱住——好像是一棵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也不鬆手。意識才又清醒了,可以看到水麵上的月光。她果然是抱著一段倒臥河麵大樹的樹枝——這可比“救命稻草”要結實多了!她連忙攀著樹枝爬出水麵。
好險,好險!她心中暗歎,這看來是淺淺的溪流,誰想到會有暗流漩渦呢?堂堂霏雪郡主要是命喪於此,也太過不值。
“比翼鳥啊比翼鳥,你就不能領我走一條好路嗎?”她自語,伸手去摸竹簍,這下,不由心涼了半截——就在她奮力從暗流裏求生的時候,竹簍鬆脫,被衝走了!她急忙向上遊和下遊張望,可是,一則天黑,二則水流湍急,哪裏看得到竹簍的影子?這鴿子應該不會遊泳,如果沒有從竹簍裏脫身,隻怕是淹死了!她不由急得哭了起來:沒有了比翼鳥的指引,茫茫山林,她要去哪裏尋找程亦風呢?而公孫天成和程亦風之後要如何聯絡呢?
既然哭開了頭,心裏的各種情緒便好像開了閘似的,一發不可收拾——她本是無憂無慮的金枝玉葉,怎麼老天爺要這樣開她的玩笑,讓她落到今日這步田地?真希望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夢,醒過來時,她睡在康王府的軟床上,等著試新衣服、新首飾,等著去宮裏施展魅力俘獲太子的心……唉,可那樣也不好,她一點兒也不稀罕太子的心,她怎麼就迷戀上程亦風這個既不英俊也無威勢的酸腐書生?偏偏這個書生從來都沒有對她表露出半點非分之想!冤家!冤家!她怎麼一頭栽進去,害自己變成如今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這樣自怨自艾了許久,哭得沒有力氣了,心情才漸漸平複。
其時月到中天,夜色更加清明,山林都鍍上一層銀色。
反正程亦風就在這山裏,反正比翼鳥方才也是指示她往東南方走——那邊也許會有敵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樾楚對峙之中,若是樾軍抓到了她這個金枝玉葉,還不用作要挾?那程亦風、冷千山絕無置之不理的可能,豈不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想著,她站起身來,繼續沿著河水向南走去。
大約走了兩個時辰,月已西斜,沉到山後不可見,前路越來越黑暗,她的腿腳也猶如灌鉛,再也難以邁動,而且因為周身衣衫濕透,被夜風吹拂,真真饑寒交迫,就打算坐下歇歇。但偏偏此時,隨風傳來一陣香氣——好像是剛出籠的饅頭!
她登時精神一振,但隨即又是一慌:山穀裏既然有巡邏的樾軍,明目張膽蒸饅頭的應該不會是楚人——難道是敵軍?雖然方才也自暴自棄地想,被俘虜未嚐不是一條出路,但真的遇到敵人,又害怕起來——如果是吃人肉的劉子飛,那豈不麻煩?
她不敢大意,也不願坐以待斃,便強打精神,悄悄尋著那香味過去。沒多久,便看到一片通明的燈火,也看到了全副甲胄的士兵——果然是樾軍!
可惡!她急忙隱身到樹叢裏,屏息不動。
從她那角度,也瞧不清敵軍到底有多少人,倒是看到有一個土灶,上麵一口大鍋,“突突”冒著熱氣——正是在蒸饅頭了,而旁邊還有幾隻竹簸籮,白花花的饅頭在上麵堆得冒尖。白羽音全天都未吃過東西,看得幾乎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心道:好你們這些樾寇,來到這荒山野嶺,還這麼會享受。姑奶奶卻在這裏忍饑挨餓,實在是大大的不妥!
她已餓極了,看爐灶旁並沒有許多士兵守護,便大著膽子慢慢挪了過去,一直到了那竹簸籮跟前,就迅速抓了兩個饅頭塞進懷裏。再要拿第三個時,見有士兵走過來,便忙縮回灌木叢的陰影裏,大氣不敢出。
“今晚已經蒸了多少籠了?”一個士兵問同伴。
“這是第三批,每批五籠。”那同伴計算道,“每籠有三十隻,所以……”
所以就是四百五十隻,蠢材!白羽音暗罵,又想:敢情這是樾寇軍中的廚子,蒸這麼多饅頭是要給士兵們當作早飯麼?四百五十隻,也就馬馬虎虎夠兩百人吃?所以這山裏隻有兩百個敵人?其餘的敵人卻在哪裏?
她一邊思考,一邊大口啃著饅頭。雖然隻不過是最普通的食物,但對於長久以來以野果充饑的她來說,已經是天上美味,幾次被噎住了,她也自己捶著心口,硬是咽了下去。之後又覺得意猶未盡,趁著樾軍不備,又偷了幾個饅頭藏在懷中。
“咦,這饅頭怎麼少了?”忽然傳來責問聲,“這最上層原本是五個、三個、一個的排列,怎麼隻剩下兩個?”
糟糕!白羽音心中暗叫,早知道從不同的簸籮裏偷了!誰曉得樾寇堆放饅頭還有講究?不過幸虧藏身之處尚屬隱蔽,她也不擔心被發現。就屏住呼吸,靜觀其變。
“沒少吧……也許是放錯了?”一個士兵道,“要不……山裏的猴子多,是被猴子偷了去?”
“混帳!”先前發話的應該是個軍官,“啪”地打了回話的士兵一巴掌,“什麼猴子!我看就是你這死猴子偷的!你是沒吃過饅頭還是怎樣?你看你嘴邊還有饅頭屑呢!偷吃也不曉得擦嘴!”
哈!白羽音暗暗好笑,偷偷瞄了一眼,果然見到那挨打的士兵抹了抹嘴——真的是他偷吃了饅頭,正好替白羽音背了黑鍋。
“大哥,這一路過來,我還真沒吃過饅頭!”士兵委屈道,“他娘的程亦風把糧食都燒光了,咱們那點兒從北方帶來的口糧,省著省著,哪裏夠吃?也都是麥麩豆餅——好不容易才從坪山繳獲了糧食,自己弟兄沒吃上,倒要燒給楚國人吃,這像什麼話?”
咦?燒給楚國人吃?白羽音好不奇怪。
“不是燒給楚國人吃!”那軍官道,“聶先生昨天不是已經交代清楚了?這是為了誘惑楚國人!他們躲在這深山老林裏,出路已經被咱們封死,除了山裏的野果,還有什麼吃的?即便他們當初帶了些糧食來,也坐吃山空。程亦風的那群烏合之眾見到這香噴噴的饅頭,還不立刻動搖?聶先生說了,要恩威並施。楚人以前隻聽說劉將軍會屠城,投降也隻有死路一條,自然會死守到底。但是如果劉將軍釋出善意,請他們吃饅頭,有些人就會把持不住,背叛程亦風了。所以這饅頭是咱們的兵器——你懂不懂?”
士兵嘻嘻一笑:“大哥,雖說是兵器,但也用不著都給他們真饅頭呀!真假參半就好了嘛——咱們放點兒白石頭在下麵,上麵放幾個饅頭。然後弟兄們圍坐在這裏,大吃二喝,叫楚人看見,還不狂流口水。”
“你這臭小子!”那軍官罵道,“不過這個點子倒不錯,等我讓他們去找點兒石頭來!”說著,呼喝著手下,走開了。
好陰險!白羽音切齒,暗想:程亦風是何等人物?臭窮酸都是“不為五鬥米而折腰”,他為了大義,高官厚祿錦衣玉食都視為糞土,豈會為了區區幾個饅頭就投降你們這些蠻夷?不過跟著他的那些攬江百姓就難說了……這群樾寇實在是狠毒……單單在此地蒸饅頭,莫非吃準了楚人會於附近出現嗎?要怎樣破壞他們的奸計才好?
她思來想去,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時近黎明,天開始漸漸的亮了。周遭的景物變得清晰。白羽音擔心躲在灶台附近距離敵人太近,沒有了黑暗的掩護難免被發現,就悄悄地朝敵營外退。一直退到數丈之外,有一處山石滾落的亂石堆,旁邊灌木叢生,可以隱人行藏,她才停下了,繼續靜觀敵人的動靜。
此時已聽不見敵人的對話了,隻看到士兵們來來去去。有的還是在張羅著蒸饅頭,有的則在河邊撿卵石。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指揮著大家,將卵石用簸籮裝了,上層放幾個饅頭,一直裝了十幾二十個簸籮,在營地裏一字排開。
倒是給誰看呢?白羽音納悶。營地的北麵就是天江支流,對岸一片緩坡——原來那陡峭的峽穀到了這裏已經地勢平緩。想來樾軍是從此地進入峽穀,倒比白羽音從西麵攀山而下方便得多。營地南麵的山嶺依然險峻,竟好像隻巨大的石壁直插地下,上麵雖然也有些裂痕,但無一處好像白羽音的來路那樣,可供人攀爬。幾丈高處,有怪樹突兀而出,枝椏交錯,形態可怖,竟好像是嘲笑下麵的人,絕無跨過此山的本事。
程亦風和冷千山藏身於此倒也安全,白羽音想,光是從上麵扔石頭下來,已經讓樾寇無從招架——就不知他們是怎麼進山去的?
時間緩緩流逝。她又啃了半個饅頭。還是不見敵營有異動。唯聽到山林中鳥語啁啾,間或也傳來猿猴的啼叫,在濃濃的秋意裏顯得萬分淒涼。她不由得想起以前被父母逼著讀書時,也讀過好些講述戰場的古詩,應該有一首可以形容眼前的景象。隻不過,她並不好學,當初隻求應付,現在自然一首應景的也想不起來——程亦風這呆子,會不會正對著同一片天空吟詩呢?白羽音眯眼想象著程亦風的模樣,不由吃吃笑了起來。
又過了個把時辰,敵營之中起了喧嘩之聲。有樾軍士兵大聲嚷嚷著饅頭如何好吃,又說自己吃了太多饅頭,肚子都快要脹破了。還有的兩手都抓著饅頭,像傻子似的手舞足蹈,還叫著:“哈哈,楚國的白麵可真不錯。大米應該也很香,可惜都被一把火燒了,簡直是作孽呀!”
這是在誆騙楚人?白羽音乍舌,簡直比最拙劣的戲子還要糟糕。卻不知楚人在哪裏?她伸長脖子張望,山林、峭壁毫無動靜。
真是奇怪了!她皺眉頭,若非確定楚人就在附近,他們小醜一般跳來跳去,有個屁用?又留心觀察四周,仍然沒看見任何異狀。
樾軍似乎也沒有見到他們所想要的。吵鬧了一頓飯的功夫,就安靜下去。有的又去折騰那爐灶,有的則在原地操練拳腳。白羽音看得無聊,竟瞌睡了起來。不過到正午,見緩坡那邊來了另外一隊樾軍,好像是來換崗的,和這邊的人嘰嘰咕咕一番,就分成小隊。一個軍官模樣的比手劃腳,似乎是吩咐大家巡邏的方向。白羽音唯恐他們發現自己,忙趁著他們未出發先行向西撤退。她休息一夜,又吃了好幾個饅頭,氣力恢複,原本不太靈光的輕功此刻倒變得得心應手了,一氣奔出幾裏地,看到豎直的石壁上距離地麵丈許高處有一條巨大的裂縫,裏麵生出一棵樹來,將縫隙遮得甚為隱蔽,便縱身一跳抓住樹枝,攀進那縫隙去。那空間倒也寬敞,剛好容她躺臥其中。她側身睡著,看外麵的動靜,巡邏的樾軍士兵經過了,完全沒有留意。
這可好!她索性就在縫隙裏閉目養神。餓了就吃饅頭,渴了就下來去河邊飲水。一邊養精蓄銳,一邊考慮怎樣尋找程亦風。到夜間饅頭都吃完了,她又再去樾軍營地裏渾水摸魚——見敵人還是打算以食物引誘,今日改成了大餅。她自然將次日的口糧都拿足了,才再找個隱蔽之處觀察敵情——和前一夜差不多,樾軍晚上炮製食物,白天就在石壁下嚷嚷,到中午又換班。
如此過了三日,完全沒有任何來自楚人的反應。白羽音雖然晝伏夜出,不憂食物也不憂安全,卻漸漸有些不耐煩了。樾軍士兵可想而知更加沉不住氣。到了第四天,正午換班的時候,白羽音看到劉子飛親自來了——這時的劉子飛,再不是當日臨時替羅滿上城指揮的“階下囚”,恢複了他南征“統帥”大將軍的威風,比當日白羽音在城頭所見更加殺氣騰騰。小郡主遠遠看見他走過來,已經打了個寒噤,急忙想要撤退,卻又擔心動作大了反而被人發現,唯有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
劉子飛到了跟前,便有這邊當值的軍官上前去彙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總之劉子飛的麵上陰雲密布,大罵“蠢材”。“我早就說你這是個餿主意!”他衝著身邊一個文士打扮的人說道,“楚人一時半會兒不會餓到極點,怎麼會被你們的饅頭所吸引?應該立刻運那藩鬼火油來,將這地方給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