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劉啟盛,她便不由的皺了眉頭,而不出她所料的,劉啟盛道過了恭喜話兒後,便很快笑道:“皇上來了!”遠黛點一點頭,倒也並沒多說什麼,隻轉身吩咐繪春帶雲燕幾人去別屋守歲。繪春等人自無異議,唯獨雲燕聽了這話,卻自上前一步,仿似有話要說。隻是她話還不曾出口,卻早被繪春一把拉住,連拉帶扯的,往後院走去。
抬手攏了一攏身上所穿狐裘,遠黛已覺身上有了幾分涼意。當下不再耽擱,快步的往含玉軒行去。屋內,先前的殘酒早已撤去,石傳鈺端坐上首,手持碧玉酒盅,慢慢飲酒。聽得腳步之上,便自抬眼看了過來。遠黛卻也並不行禮,進屋後,便自除下了身上狐裘,而後徑自走來,在他對麵坐下:“四哥今兒怎麼有空來?”她問,卻是全然閑敘家常的口氣。
燈光下,石傳鈺抬眼,素日淩厲沉冷的雙眸,在今夜的燈光下,卻無由的流露出慵倦與柔軟,內裏還有似海的情意:“我來……陪你守歲……”他淡淡的笑,笑容中卻自見苦澀:“這次守歲,不是第一次,卻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吧!”
大越皇室,亦有守歲的慣例。從前遠黛還是明珠郡主時,幾乎每年除夕,總要隨廣逸王入宮守歲。而與她一起的,也總是石傳瑉與石傳鈺二人。
聽他這麼一說,饒是遠黛早已心堅不能移,也不由的一陣恍惚,往事種種,盡數湧上心頭。過了一刻,她才勉強一笑,到底也沒有說什麼,隻伸出纖如春蔥的玉手,提起桌上銀壺,為他滿斟一杯後,又給自己滿上:“喝酒!喝酒!”聲音卻無由的哽咽了。
深深看她,石傳鈺的雙眸沉寧,搖曳的燭光映照在他的眸內,卻讓人無由的便有一種錯覺,仿佛三千星辰,近在他的眼底,煌然璀璨,令人不覺沉醉。良久,他才哈哈一笑,舉起杯來,仰頭一飲而盡。放下酒盅的時候,他微歎的道:“王叔當年釀的這些酒,我最愛‘歲團圓’。隻是可惜,這一壇‘歲團圓’怕已是王府中最後的一壇了吧?”
輕輕搖晃著手中的碧玉杯,燭光透過薄如蟬翼的杯壁,愈映得那一縷碧色澄澈無瑕,美的令人不舍移眸:“四哥若是喜歡,往後每年年初,我總為四哥釀上一壇便是!”
午門的血海,代表著她的過去,終於真正過去。雖然那從前的時光,已不能再來,但她至少已不再怨恨。父王,這應該也是你所想看到的吧!她在心中默禱,心思卻自一片空靈。
那邊,石傳鈺卻已抬眸看向她,眸中隱有光芒躍動:“這話……可是你說的?”說話時候,他竟已笑吟吟的伸出另一隻手來。那手三指攏合,唯獨拇指與尾指翹起,尾指甚至還微微勾起,似乎在示意著什麼。
遠黛看得一呆,下一刻,卻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倒也並不猶豫,就如石傳鈺一般的伸出手去,兩根尾指輕輕一勾,石傳鈺似笑非笑的看她,語聲卻自輕柔如細語低喃:“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隻拇指旋之輕輕按下,一如幼年時的約定。
隻是如今,這約定,卻已變得那麼的單薄。
這樣的情景,讓遠黛隻覺得眼中酸澀,口中發苦,強忍住眼淚,她迅速的縮回手來,卻笑道:“沒想到這麼多年了,我們居然還會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沒錯的,這正是他們從前,經常玩的把戲,隻是那個時候,他們的身邊,還有一個石傳瑉。
“小孩子的把戲嗬!”石傳鈺的聲音極輕,其中滿滿的卻都是悵然之情:“青螺,臘月廿八那日晚上,我夢見了王叔與大哥!四年了,他們從未入過我的夢!”
遠黛張了張口,有心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又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在石傳鈺顯然也不想再說起這些,仰頭幹了杯中酒後,他很快的振作起精神,朗聲道:“不說這些!喝酒!喝酒!”
這一頓酒,卻是直喝到二更將盡。遠黛已是喝得迷糊了,她本不是好酒之人,但今日,卻不知怎麼的,隻是一杯一杯的喝著。直到外頭傳來輕輕的叩門之聲:“皇上,皇上!”卻是劉啟盛的聲音。石傳鈺也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聽得他叫,不免大是不耐,想也不想的舉起手中的碧玉杯,便砸了出去。“啵”的一聲輕響之後,那碧玉杯已碎成了片片:“滾!滾!”他厲聲的喝著,言語之中滿是不耐與厭煩。
然而劉啟盛卻並不敢滾,他隻是顫聲的道:“皇上,二更已將盡了!如今已是新年第一天,按例是歲首大朝會的日子啊!”
石傳鈺仿佛呆了一呆,半晌,才忽然朝遠黛一笑:“青螺,你看,原來我已做了皇帝了嗬!”笑聲裏卻不無自嘲意味。沒再多耽擱什麼,他站起身來,簡單的撫一撫皺褶的外裳,轉頭便要離去。堪堪走到門前時,他卻又停下腳步,卻未回頭,隻淡淡的道:“你走時,我就不送了!若是……”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到底沒有說下去,隻道:“你隨時可以回來!”
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後,他更不稍停,抬手拉開房門,大踏步的去了。
那門一拉一闔間,便有冷風颼颼的湧了進來,明明離得很遠,卻仍讓遠黛不由的打了個冷戰,珠淚,也隨之滾滾而下。
少女時期、那一段如夢如幻的青蔥歲月,到今日止,也就算是真正終結了。
此日之後,這世上,再也沒有明珠郡主石青螺,有的,隻是北周淩氏皇後。她更知道,也許有一日,她會重回郢都,但那時候的她,既不是明珠郡主石青螺,也不會是北周皇後。
她,隻會是她自己。褪盡了一切繁華,獨餘一份寧靜的淩遠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