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最應該怪的,其實是他。是他的錯。
葉青嵐的臉色,更是慘無人色。
過了許久許久,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拚湊出短短的一句話:“……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簡庭濤微微側臉,平靜地道:“我離婚之後四個月。”
葉青嵐渾身重重一顫,她一雙保養得極其完美的手,一直緊緊握著,直握到青筋畢現。
她幾乎是語不成聲地道:“原來,你早就……早就知道了?”
“是。”
“原來,你……早就……”
“是。”
“原來,你一直沒有忘記關心素……”
“是。”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著今天?”
“是。”
葉青嵐大慟,她強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洶湧而下。
簡庭濤隻是安靜地看著,一言不發。
又過了很長時間。
葉青嵐淚眼朦朧地看向簡庭濤,“庭濤哥,你的心當真就這麼硬,就這麼牢不可破嗎?甚至、甚至不能……”她被眼淚噎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簡庭濤微微放柔了聲調,略帶悲憫地道:“青嵐,你還年輕漂亮,會有很好的前途,這麼做,不值得。”
葉青嵐眼中的淚洶湧而出,她哽咽著:“庭濤哥,我這麼愛你,我愛了你這麼多年,我比關心素更愛你,我比她更關心你,我比她更體貼你,甚至,我比她更專情,這麼多年來,我的心裏,從沒容納過第二個人,我比程凱更傻。庭濤哥,我到底哪點比不上關心素?關心素到底哪點讓你這麼念念不忘?”
她眼中的淚,一滴一滴往下直流。
簡庭濤輕輕地籲了一口氣,淡淡地道:“青嵐,或許你說得對。其實,心素沒有你體貼,沒有你會處事,更沒有你工作上的聰明練達,她看上去冷靜,但其實個性迷糊,她總是會忘記很多不應該忘記的東西,她會忘記我們的相識紀念日,她會忘記戴結婚戒指,她對金錢沒有概念,她從沒真正喜歡過我給她買的珠寶首飾,哪怕是我委托名家專門為她定做的,她連我的手機號碼,辦公室電話也記得不清不楚,她從沒想到過要查我的勤。但是,她高興起來,會給我做很多好吃的,會把看到的好書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從來不怕我不耐煩,會拖著我去海邊放一堆大大小小的焰火,高興得像個孩子,她還會用自己掙的錢給我買衣服,會批評我的不知人間疾苦,會挖苦我的大手大腳。其實她戶外運動沒有哪項不強過我,但她很注意保護我這個男人的尊嚴。我春天容易感冒,她會參照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的偏方,興致勃勃花好幾個小時熬那些黑糊糊的湯藥非逼我喝下去不可,偶爾,她會一時興起為我織毛衣,其實我衣服很多,其實也未必穿得出去,但是,我就是覺得幸福。”
他們結婚的頭一兩年,他工作很忙,幾乎夜夜遲歸,但不管回去得多麼晚,總會看到心素安靜坐在床上,小小一盞燈,柔和的燈光下,邊看書邊等他。其實那時他的工作並不如後來順利,元老們對他心存疑慮,經理人虎視眈眈,他夾在其中須小心謹慎,疲累了一天,回來後什麼話都不想多說,有時候心素偶爾多問幾句,他難免不耐煩,心素那麼聰明,後來慢慢地逐漸逐漸地不再開口。
再後來,他們之間開始沉默。起初是各自的輕輕試探,後來是淡淡的隔膜,疏遠,猜疑,不滿,再後來,是令人窒息的刻意沉寂。
直到……
簡庭濤輕輕紓了一口長氣。
“可是你知道嗎,葉青嵐,愛情就是這麼毫無理由的東西,你可以說出那個人一大堆的毛病,你可以從來都說不出那個人到底有什麼好,但就是怎麼忘,怎麼想忘,也忘不了。”簡庭濤的側臉如磐石般堅毅,“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心底的那份柔軟,從頭到尾隻給了一個人。”他看向葉青嵐,輕輕地說,“青嵐,很抱歉,那個人,不是你。”
片刻之後,簡庭濤上得樓去,一拐彎,就愣住了。心素略顯無助地低著頭,抱著膝蓋,光著腳,坐在地上。
簡庭濤走過去,緩緩地蹲了下來,“怎麼不在床上好好休息?”語氣中有些微惱怒。
心素仍然微微瑟縮地抱膝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簡庭濤慢慢抬起她的下巴,驚訝地發現,她的眼中,盈滿了晶瑩的淚。顫顫地在眼中緩緩流轉。他從來沒有見過她流淚。
簡庭濤伸長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將她攬在懷中,“你都聽到了?”
心素不答,她的身體微微顫動著。過了半晌,她將頭埋在他懷中,鼻音濃重地道:“庭濤……”
簡庭濤歎了一口氣,將她抱得更緊,“嗯?”
她有些不忍,“……你去看看……”
簡庭濤平靜地截住她的話:“不必,青承已經在外麵等著她,她不會有事。” 況且,她也該是時候好好想清楚了。
心素不語,過了很久很久,低低地祈求地道:“求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回到那間小小的客廳,心素一直低著頭。
待到簡庭濤去廚房燒好一壺水,泡了一杯清茶出來,心素仍然默默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她的肩膀輕輕顫動著。
簡庭濤坐了過去,才驚訝地發現她竟然在毫無顧忌地默默飲泣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都是。他十分驚訝。他從未見她哭得這麼傷心過。他默默攬住她。
心素緊緊依附著他,仍在哭泣。這麼多年來,這是心素第一次在他麵前表現得如此軟弱。他坐在她的身旁,輕輕地順了順她的長發,摟住她。
過了很久很久,他低低地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半晌,心素抬頭,眼淚汪汪地道:“嗯?”
簡庭濤沉默片刻,“離婚的時候其實你已經懷孕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心底,隱隱的心疼,重重的悔恨,還有不可抑製的恨鐵不成鋼的惱意。孩子他也有份啊!她憑什麼……
他剛聽到消息的時候,忽忽若狂,對她的恨意漫江倒海,關心素,不但一心毀了他的生活,就連他的孩子……那個小小的生命,他不但無緣一見甚至連知道的權利都沒有!關心素,他發誓,永永遠遠恨她。
是賈月銘不顧他的掙紮和憤恨,死死攔住了他,“庭濤,你跟她已經離婚,毫無關係了,又能憑什麼去指責她?”她掩飾不住深深歎息,“而且,現在也晚了嗬。”這一對孽障啊。
他重重跌坐在沙發上,緊緊咬唇,幾乎咬出血來。屬於理智的那部分他告訴自己,母親說得不錯,他們已經仳離,她跟他,已經毫無關係了。可是屬於感情的那部分他,讓他衝動得一次又一次控製不住自己去挑釁她挖苦她不停找她的麻煩。
所以,離婚有多久,他就惱恨了多久。
他何嚐不苦惱不憎恨不絕望於自己的反複無常?
心素低頭,神色微微一黯,她的臉色蒼白,“……我那個時候也不確定,我想找你陪我上醫院檢查,可是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你,後來,後來……”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眼中終於有了滿滿的淚,“庭濤,我想要這個孩子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恨你,可是,我想要他。”盡管,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來得那麼突然,那麼不是時候。
她抬起頭,幾乎泣不成聲,“可是,那天我洗澡,洗著洗著,突然之間就流血了……”
簡庭濤緊緊摟住她,幾乎要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他的臉貼住她的,“對不起。”
心素不答,隻是片刻之後,她感覺到濃濃的濕意,重重地一層一層浸染她,“對不起……”
對不起心素,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起初狂暴易怒的他不想聽到跟她有關的任何消息,沒有人敢告訴他事情真相,後來,過了很久他才知道她的那場病。
她那個時候該是種什麼樣的心情?父親已經跟她斷絕往來,他橫眉以對不理睬她,那個時候,就算她告訴了他,又能從他這兒聽到什麼呢?
是啊,從頭到尾,對於心素,他又做了些什麼呢?絕望,痛恨,不屑,他甚至疑忌孤零零的她身旁體貼護理的柯軒!
那個孩子,是他帶給心素的一場災難。他混蛋,他該受懲罰!可是,為什麼承受的會是心素?
他重重內疚,控製不住的痛和悔,深深埋下頭去。
心素同樣抱著他,她能夠感受他那種絕望般的深深歉意,他沉重得令人心痛的呼吸,幾乎將她沒頂淹掉,她心底一片濡濕,良久良久之後,“庭濤,那一次,我沒有回來的那一晚,是柯軒的媽媽生了重病。”她低低地道,“我沒有想要瞞你,我以為,”她頓了頓,有些艱難,“你不屑一聽。”
簡庭濤沒有說話,他貼著她的臉。
很久很久之後。
“庭濤,”心素輕輕掙開他,“你一直很想知道我跟柯旭之間的事,對不對?”
他從來都不問,可是,她看得出他眼底刻意掩藏的隱隱的痛。
案上焚的那節檀香早已委頓倒地,簡庭濤麵前的那杯茶也續過好幾次。心素幾乎是有些疲倦地握著他的手,低低地道:“柯旭去世的那天,柯伯母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在醫院的走廊內,盡管柯伯父他們拉開了她,但是她還是要撲上來廝打我,她哭著罵我的話,我聽得很清楚很清楚,一輩子都不會忘掉……
“柯伯母說,她從來就不喜歡我,她討厭我,”她的身體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本來堅決不讓柯旭跟我在一起。她還說,她早就知道我是一個不祥的人,總是會連累最親近的人。我媽媽跟柯伯母以前是好姐妹,但是她因為生我落下了病,如果不是我,她不會去世得那麼早,後來柯旭,柯旭……”她喃喃地道,“柯旭八歲開始發表文章,十歲他的詩就得到全國大獎,他念書跳級,十六歲就上了北大,他是全家人的驕傲,我爸爸說過,柯旭是他這輩子唯一見過的天才……”他率真的笑,他清脆簡便的話語,他驕傲而年輕的神態,仿佛就在昨天。
簡庭濤低低地哼了一聲。
“柯旭很聰明,待人也很和善,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沒完沒了地耍貧嘴講故事給我聽。大段大段文言文的史記,爸爸教給我的時候我總沒耐心聽完,但柯旭的口才和條理性,是我見過最好的。”心素的唇角微微一牽,“放假他來找我玩,有的時候柯軒也來。那麼熱的夏天,下午三四點鍾太陽稍微下去一點兒的時候,他就總騎著那輛不知道打哪兒弄來的自行車帶我去買西瓜,一路玎玲當啷搖著鈴穿過校園,知了在我們頭頂上一路走一路叫著。然後,他嬉皮笑臉地,總是有本事跟那個賣西瓜的套近乎,每次買回來的西瓜又大又好吃又便宜。回來的時候,要麼我們一路邊吃邊走著,要麼我坐在後麵,瓜在前麵的筐裏放著,柯旭在中間唱歌:‘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樹阿上兩隻黃鸝鳥,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還早地很哪,現在上來幹什麼’……
“他搖頭晃腦地一路騎一路唱,路上的人都在看他,他裝得若無其事的,冷不丁拐了個彎,一不小心把我倆都顛了下來,他跟我狼狽地倒在地上,看著一地狼藉的瓜發愣,不一會兒就對著發笑,越笑越厲害,別人都以為我倆神經病……”
簡庭濤隻覺得喉頭幹澀發癢,又重重哼了一聲。
心素恍若未聞,“後來,雖然柯旭……但是,他終究是因為我而被車撞到的,他還那麼年輕,那年,他才十七歲,他怎麼……也不該隻活十七年啊……”
簡庭濤看著她,神情略帶複雜。
“那個時候,我曾經想過,這輩子,我都不要結婚,我要跟爸爸在一起,一輩子,都守著爸爸……”
簡庭濤低頭,重重地咳了一聲。
心素不看他,默然半晌,低低地,氣息有點不穩地道:“可是,後來,我竟然碰到了你……”
簡庭濤心裏微微一蕩。
心素又是一陣靜默,她的淚水,依舊一顆顆撲簌簌地往下落,“我一直忘不了柯伯母那年說過的話,我去西藏的時候,一位修行人告訴我,但願空諸所有,切勿實其所無。這麼多年來,我以為,隻要我牢牢地把愛和關心埋在心底,埋在誰都不會知道的地方永遠都不說出來,永遠不讓老天爺看出來,它就不會跟我搶……”她的聲音開始顫抖,“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很不滿,我知道那個時候你經常跟葉青嵐在一起,我知道你晚上總是很晚回來……我什麼都知道,我裝作不在意,我裝作什麼都看不見,可是為什麼,終有那麼一天,我沒有辦法再支撐下去,為什麼我看到你跟葉青嵐在一起,我還是會心痛,為什麼,在我離開的時候,我還是會心痛,我……”她的話,湮沒在簡庭濤突如其來俯下去的唇間。
半晌,心素掙脫開來。她的臉上緋紅一片。她看到了簡庭濤眼中濃濃的情愫,還有熱烈的光亮。
簡庭濤不由分說,頭又俯了下來。
心素用力推他,她的聲音中,仍然帶著濃濃的鼻音:“我感冒……”
簡庭濤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濃濁:“唔……小氣!分我一點又怎樣……”
他已經忍了很久,他不想再忍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心素看了看客廳的鍾。
幾乎是同一時間,簡庭濤閉眼蹙眉,喃喃地道:“我好累……”
心素瞥了他一眼,他半仰躺在沙發上,他的眼角有淡淡的黑影,的確很疲憊的模樣。
她咬了咬唇,站了起來。
簡庭濤拉住她的手,“幹嗎?”
心素的臉龐無緣飛上一抹紅暈,低聲道:“去客房,給你拿被子。”
簡庭濤睜開眼,一把拉下她的身體,斷然拒絕:“不要。”
他起身,抱起心素,徑自走到她房內。房間裏,彌漫著他熟悉的,屬於心素的淡淡的馨香。一直以來,她化妝品用得不多,但她的身上,總是有一種淡淡的,無以名狀的香味。清新得宛如陽光下青草的味道。他輕輕將她放倒在鋪著素雅床罩的床上,然後,飛快地將身體覆了上去。
他的雙眸,自始至終一直牢牢鎖住她。心素幾乎可以看到他深幽眼眸中的自己,淚痕未幹,臉上微微發燒。她微微喘息:“庭濤……”
簡庭濤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去,緩緩地從容不迫地為她拭幹了臉上的最後一抹淚痕,一並拭去屬於昨日的種種哀傷。
他溫熱的手,在心素溫潤的臉上,專注地或重或輕地拂過。從頭到尾,他都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他的眼底一片灼熱。
心素的臉,已經緋紅一片。她太知道他眼中的灼熱代表什麼了。相隔已經這麼久了,他的肢體語言,一舉一動,她依然熟悉。
簡庭濤慢慢地解開她的衣領,將唇輕輕地輾轉烙在她的肩頭。
很久很久以前,新婚之夜,他也是這樣,輕輕地,將吻烙在同樣的位置。那個時候,他曾經說過:“心素,這是專屬我的……”他還說過,“心素,你……也是我的……”那夜,他的狂喜,他的溫柔,一直印在心素心上,即便,即便……她也從未忘卻。
正因為無法忘卻,所以,她一直不諒解,她一直有怨恨。
這一切的一切,隻因為,隻因為,還有……
愛。
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即便在他最最怨恨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又何嚐不是如此?
簡庭濤逼近她,幾乎將鼻尖抵住她的,他的呼吸熱熱的,吹拂到她臉上,“心素……”他輕輕啃齧著她的耳朵,“……我是誰?”他的語氣中,說不出的堅持和固執。
心素怕癢,躲閃之餘,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微微酸楚,這個曾經驕傲的大男人,這個曾經固執得有點自大的大男人,同樣的,這個對感情幾近潔癖的大男人。這一刻,他的口氣中,居然有著一絲絲的不確定。
她的眼角,滲出點點的淚。她緩緩轉過臉去,第一次主動地摟住他,主動地將自己的唇貼了上去,她幾乎是耳語地道:“簡庭濤。”
幾乎在同一刻,她得到的,是更纏綿,更深切,更輾轉的回應。
夜越來越深了。窗簾吹拂起一室的暖意,嗒然若醉。
忘川河,奈何橋,彼岸花,在那一刻,終於慢慢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