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承淺淺一笑,“嘖嘖,這算什麼,還難不倒你吧,”他順勢給簡庭濤一拳,“老狐狸對小狐狸,你倒還占了上風。”殺雞給猴看,順便還可以堵上某些人的嘴。他簡庭濤好像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嘖嘖嘖,陰險哪。
不過,似乎……
簡庭濤切了一聲:“少來。”他側過臉來看看相處十數年的老友。算起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好聚一聚。此次難得兩人各自從國外洽公回來,抽了個閑暇,相約拎了幾打啤酒,來到當年一度揮灑馳騁過的地方。坐在籃球場旁的那個小小石凳上,看著不遠處家屬區裏的燈火,聞著幽幽的槐花香,和當年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家常。
說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間,葉青嵐側過臉來看看他,“庭濤,你知道嗎,當年,我很羨慕你。”
在那一彎月光下,他若有所思,他的眼中含有一絲連簡庭濤都無法知曉的深意。他的腦海,似乎又盤桓著那曲縈繞心間揮之不去的幽幽箏音。
簡庭濤微微苦笑。羨慕他?他喝了一口啤酒,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他的生活,他的心緒,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吹皺春水,就此不複平靜。一貫高傲的簡庭濤,一貫決斷的簡庭濤,內心深處,似乎早已蒙上一層歲月的煙塵。
既無法淡忘,更無力拂拭。
他愛上了一個劫。
所以,注定要萬劫不複。
又過了片刻,葉青承注視前方,不經意般道:“前段時間,我爸媽又找過你?”葉氏跟簡氏聯姻的動議,從來都不是新聞。但此次似乎有所不同,至少,青嵐的表現跟以往都不同。葉青承是從英國忙完公務回來之後,才後知後覺地知道這樣一個消息。
以他對簡庭濤的了解,他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消息。上次意大利餐館,他冷眼看著,簡庭濤從頭到尾漠然以對,劉副總刁難她,他眉頭抬都不抬,可是,到得最後,他的車上載的不是別人,是她。
孽緣。他的第一反應。解不開,割不去。
簡庭濤點頭,“是,”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同樣側臉看向葉青承,“你來找我的原因?”
葉青承也點頭,冷靜開口,口氣中帶有些許無奈:“青嵐畢竟是我妹妹,而且……”青嵐對庭濤這麼多年來的癡戀,和報上的那些八卦,他畢竟不可能完全當作無動於衷。
他這個傻妹妹,白讀了那麼多年書,就連文盲都知道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都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她還苦苦守著一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生根發芽的遠漠荒蕪之地,氣過也罵過,反目過也和好過,那陣子,他連簡庭濤都疏遠了不少。
隻是現在,他幾乎已經麻木。
簡庭濤仰首看向天邊,遙遠的星辰,未知的蒼穹,“你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來向我求證,是不是?”他微微一曬,眼神也輕輕一黯。
有個人……有個人……曾經連這樣都不屑,外人也不如。活生生的咬牙切齒的可惡。
他的心底,又是一陣陰鬱。
葉青承仍然耐心等待著他的答複。
簡庭濤繼續喝著啤酒,淡淡地道:“你做出版的,不會不知道記者們的本領高超,報紙上登出來的那些,”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葉青承一眼,“通常跟當事人並無瓜葛。並且,你知道青嵐的工作能力不容置疑,她的確是簡氏公司的好員工,這兩三年來,率領公關部為公司作了非常多貢獻,傑出員工的優秀業績,不須你提醒,簡氏一定會記住。”他喝完啤酒,順手將易拉罐準確扔到一邊的垃圾箱中,“還有,青承,當年我就跟你說過,這麼多年來我也自信完全做到,你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無須你多說一句話,該照顧和關心的,我自然會照顧會關心。”
葉青承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什麼。隻是心中一陣陣泛起的苦。
十年前,他早已知曉。
關心素,這個特別的女人。他曾經到簡家去過,記得那天,窗外是大株大株開得絢爛無比的榆葉梅,間雜著一大片一大片或藍或紫的桔梗,看得出經過精心打理。
簡庭濤淺淺一笑,“心素從家裏挖來的根,偏偏這裏的土養花,開得比原先還要好。”
心素穿著看似尋常卻悉心搭配的衣服,腳上一雙鵝黃軟拖,葉青承冷眼看去,簡庭濤腳上也有一雙駝色軟拖,繡的竟然是一式一樣手工繡上精巧之至的野鴨鳧水。嘖嘖,夠酸的,他口中的牙倒下一片。想不到簡庭濤的品位會登峰造極到在家裏也要穿上情侶鞋。
心素笑意盈盈地圍上圍裙,“今天我做幾樣簡單的,下廚招待客人。”
葉青承並不敢抱太大期待。可是,一頓飯吃下來,他才發現,從來沒有想象過,會有這樣一天,菜的滋味竟然可以用清雅來形容。這一頓飯他吃得無限滿意,手工魚圓,外形圓潤、口感細嫩、滋味原鮮,盤邊圍著清翠欲滴的窄窄荷葉裙邊,簡單拌就的芹末蜇絲和香菜雲絲,少鹽少糖輕焯快煮卻味道無限綿長。
他母親是上海人,所以,杯盤換盞間,他最最中意的,反而是那道小火慢燉的醃篤鮮。趁著心素下廚去取菜,簡庭濤微笑,“你跟我都是沾我媽的光,昨天我媽偶然說要吃,心素大早就專程去買鮮蹄?鹹蹄?和春筍,再配上鮮蘆筍、馬蹄、紅黃椒、枸杞、杏仁片……她說得那麼多,我也記不住,反正煨了好久,偏偏她做好了,我媽有事又出去了。”
葉青承不語。心態複雜。
書房內,葉青承抿了一口心素送上來的茶,不經意般四處看看,以前他經常來,看得出來,現在的麵目全非多半是因為這位小家碧玉的簡夫人。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倒是養眼了許多。他看了看窗前和桌上漸次展開的盆景,從風姿秀美的文竹到遒勁蒼健的榕樹,再到枝繁葉茂的宋梅,放置得錯落有致恰到好處,他注視著那兩小幅美侖美奐的刺繡山水屏風,再看看簡庭濤身後牆上那幅清雅雋秀的字,聞著空氣中傳來的淡淡花香,聽著樓下傳來隱隱約約的悠揚樂聲,笑笑,終於說了一句:“暴發戶們挖空心思要當貴族,其實他們不知道,那些千百年來被他們誤認為窮酸無比家徒四壁生活窘迫的文人,才是生活得最講究的精神貴族。”
簡庭濤略略沉吟,也笑,“你要把我們這幫連暴發戶也算不上的人一網打盡嗎?”
葉青承失笑,搖頭,“庭濤……”他半真半假地說,“你知道的,我要求一向不算高,若是有天,出現第二個巧手若斯的,務請幫我留意。”
以後很長很長時間,他都隱隱約約記得那個有著若隱若現酒窩的笑靨,那雙變魔術般一道道端上美味佳肴的柔荑,那雙含笑澄淨的雙眸。
心素如簡。
所以後來,他才萬分驚詫,堅持隱忍不發。畢竟,他隻有這麼一個妹妹。因此,他略帶無奈地深深歎息。
簡庭濤恍若未聞般凝視著前方晃動的樹影,他的語氣極其淡漠:“青承,已經晚了。”
他的心抑或會被什麼蒙蔽,但他的心,從不盲目。
他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麼。
隻是,有些事情,有些心緒,需要時間來慢慢沉澱。
隻是,在認清楚這一點之前,他走了很長一段彎路。
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十年來,以他對心素的了解,他有一種直覺,心素和柯旭之間,不止相救如此簡單。而他想知道一切,哪怕過程坎坷。
他心中苦澀,卻矛盾地甘之如飴。
葉青承一凜,仿佛聽出了什麼弦外之音,他默然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他思之又思,拍拍簡庭濤的肩,有點艱難,略帶歉意地道:“庭濤,如果……看在青嵐……”他完全想象得出,自己那個為愛癡狂的小妹,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事實上,當他得知關心素簽字求去時,他就有所猜測。這隻不過是為他一直以來的隱隱懷疑,做了一個語焉不詳的注解而已。
簡庭濤微微一哂,他轉開眼去,一言未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