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閑暇的時候,簡庭濤難免會想起那場十幾年前的初遇。
即便難堪,即便鄙夷,即便不願回首。
當T大新聞學係高材生簡庭濤初初在美麗的T大校園裏那棵同樣美麗的相思樹旁那棟灰樓遇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他其實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未來,會跟她有什麼牽扯。
那年的簡庭濤,是大三的學生。一日,因為社團活動,到音樂係的那棟灰樓裏邊去找人。兜了一圈也沒找著,他的耳朵一向尖得很,路過古箏教室,隱隱約約聽到琮的古箏,他側耳聽了片刻,微微一怔。
居然是《林衝夜奔》。
從小跟著母親聽過無數次演奏會的他聽著聽著,微笑,點頭,好個酣暢淋漓!如此行雲流水毫無凝滯,卻一星半點匠氣都無,他頓時起了濃濃的好奇心。
向來矜持的他留了個心眼往裏看,一愣。裏麵背對著他坐著的,竟然是一個苗條纖弱的女孩子,穿著淡藍色連衣裙,看上去絕不超過十八歲,烏黑的短發齊齊覆在線條優美的頸間,微微低著頭。
她坐了片刻,似乎自己也在慢慢回味,而後她又信手撥弄起來,這次,是婉約優美的《高山流水》,漸次又轉到《梅花三弄》,這樣一首一首彈下來,節奏舒緩婉約,樂絲遊弋迂回,轉圜之間竟然輕而易舉毫不費力。簡庭濤心中微微一動,這樣幽暗安靜的環境,這樣婉如鬱夜幽蘭的樂音,令他幾乎有些恍惚起來。
夕陽朦朧的光暈中,那個纖弱的身影逐漸逐漸模糊,搖曳成淺淺的,帶著莫名憂傷的幻影。
簡庭濤一回到宿舍,正在洗腳的老徐看到他就大叫:“庭濤,一下午上哪兒去了,想打球都找不著你。”
他是科比的忠實粉絲,連簽名球衣都托美國親戚不遠萬裏捎回來,珍而重之地掛在床頭,尋常人等根本近身不得。簡庭濤他們曾譏笑他:“放你家祠堂吧,更保險。”
憨厚而做人有點迷糊的老徐擦擦腳,又摸摸下巴,突然間想起了什麼,“對了,差點忘了,許婷婷來找過你。”
簡庭濤放下手中的東西,皺了皺眉,有點心不在焉地道:“誰?”
老徐嘩啦一下,把腳伸得老高晾幹,瞪大眼睛半真半假地調侃他:“庭濤,這可是你不對了啊,你可以不知道校長書記是誰,可以不知道關定秋淩宗堯是誰,怎麼能不清楚我們新聞係第一美女的名字呢?”
簡庭濤任他胡說八道,和衣往床上一躺,更加心不在焉,“唔,找我有什麼事?” 他已經想起來了,那個眼睛大大、皮膚雪白、頭發微鬈、個子高挑、看上去有點混血的女孩子。上次係裏開舞會,他記得跟那個女孩子聊了一會兒,似乎還跳了一支舞。
老徐的口氣豔羨中有點酸溜溜的,“嘖嘖嘖,不用明知故問吧老兄?”
一旁的小馬從遊戲機前抬起頭來,嘿嘿一笑,也摻上一腳,“別大驚小怪了老徐,這不是常事兒嗎?再說了,係花算什麼,哪有中文係那朵校花兒招眼啊?”
此君更搞笑,從大一開始,每個周末輪番邀請班上女生上自修,次次落空,個個無望。於是乎,從大二開始,自我宣布以電腦為妻遊戲為妾。
不可一日無妻,更不可一刻無妾。
簡庭濤閉上眼,不再搭理這兩個無聊之徒。
老徐起身,對著鏡子裝模作樣琢磨了半天,回頭朝他們嫣然一笑,“看我。”
簡庭濤抬頭一看,實在撐不住了,就連一直冷眼旁觀不吭聲的葉青承也不由笑出聲來,“你臉上中風了嗎?”
老徐揚揚得意滿心雀躍地道:“有沒幾分這廝……”他用下巴點點簡庭濤,“的神韻?”
簡庭濤啐了他一口,一躍而起拉過葉青承,“走,不要聽他發神經。”
兩人站在屋頂的天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葉青承俯身做了幾個俯臥撐之後,轉身看他,“對了,庭濤,你媽怎麼同意你來念這個專業?”他眼前浮現出簡賈月銘那張不苟言笑端莊雍容的臉,永遠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髻,還有那雙不言自威的眼睛,“說實話,你念不念這個,還不一樣要回去?”何必多此一舉。
簡庭濤聳聳肩,“誰叫她就我一個兒子?”他漫不經心地道,“我跟她說,我就喜歡這個,如果不讓我念,大學畢業我就走,隨便找個小國家待著不回來。”他轉身看向葉青承,“你呢,原本不是一直對藝術設計更感興趣?”
葉青承想了想,“我無所謂,你知道的,我們家一直做的就是出版業,再說,”他也聳聳肩,“前陣子我跟家裏鬧得極不愉快,你又不是不知道,總得各自妥協下是不是?”
簡庭濤點頭,複又搖頭,有點幸災樂禍地道:“你父母的安排說不定有道理。”雖然說剛進大學就訂婚早了點兒,但看上去那個女孩子似乎也還將就,至少門當戶對。他撇嘴,有些不屑,他們還不就是講究這些?
葉青承皺眉,“聽說她就喜歡上網曬自己的寶貝,香水啊,化妝品啊,首飾啊,什麼貴什麼稀罕曬什麼,”他幾乎是有些刻薄,“我怕她有一天連我一塊兒曬上去。”
簡庭濤笑,“那,你現在……”
葉青承攤了攤手,“騎驢看唱本唄。”他一副不想多談的厭倦模樣,極快地轉移了話題,“昨天青嵐還說起你來著。”
“說我什麼?”
“‘哥,我好像好久都沒看到庭濤哥了。’”葉青承模仿起自己妹妹略帶嬌嗲的嗓音來還真有點惟妙惟肖,“聽聽,你這個大哥是怎麼當的。”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就知道自個兒瀟灑快活。”
簡庭濤切了一聲,完全不當回事,“你當是愚人節哪,”他想了想,關心地道,“喂,她快念高三了吧?”
葉青承“嗯”了一聲,微微苦笑,“成績不太好,偏偏誌向又高,再看吧。”他睨了簡庭濤一眼,“庭濤,你跟我們一塊兒長大的,有空幫我開導開導她。”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眼看著新年快到了,各係都在如火如荼舉辦各種各樣的迎新晚會。
簡庭濤跟葉青承外出閑逛,走到知行堂門前,看到裏麵濟濟一堂,坐著不少人。
葉青承眼尖,一看是中文係的晚會,忙拉住簡庭濤,“庭濤,聽說大門口對麵那家牛排做得地道,走,我請你。”
簡庭濤也看到了,偏偏停下腳步,他淡淡地道:“音樂會?”他睇了葉青承一眼,從從容容地徑自往裏走,“愣著做什麼,進去啊。”
葉青承無奈,隻好跟在後麵。
安靜的音樂會,突兀地進來兩個高大的男生,眾人眼光不由得聚了過來。葉青承清晰地聽到幾聲倒抽冷氣的聲音,他更加無奈,斜眼看向簡庭濤,後者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仿佛什麼都沒看到,徑自找到空位坐下。
他就那麼大大方方地坐著,微帶不屑,氣定神閑。葉青承倒是有點兒如坐針氈,但他睇一眼簡庭濤,再看一眼不遠處那張略帶幽怨的臉,隨即寬慰自己,人家正主兒都不當回事,你算是狗拿耗子瞎操哪門子心?!於是,他也抬頭,看向舞台,定下心來看演出。
簡庭濤的唇邊一直微含冷笑,靜靜看著台上的鋼琴獨奏,舒伯特李斯特的《聽!聽!雲雀》,中規中矩,無功亦無過。
一曲終了,大幕拉上,他有點倦怠了,微微閉眼。
而當燈光漸漸隱去大幕重新徐徐拉開的時候,他下意識睜眼,陡然間心底一窒,仿佛天地間一切全都漸漸隱去,在明亮幹淨的舞台上,隻剩下那個緩緩而至的,從來沒有這麼清晰過的身影。
是她。
他瞬間彈直身體,八個字驀然盈上心間:心素如簡,人淡如菊。
二十年來,就算身邊女生來來去去不計其數,卻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可以如此飄逸出塵。如玉般的肌膚,恬淡清秀的臉龐,一彎眉毛下純淨的雙眸盈盈然無喜無嗔,一襲素雅的米色長裙,胸前佩著玉炔,不算是絕色,但是,那種眉宇間透出的絕代光華,居然讓他一時間,看得呆住了。
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徐誌摩劍橋初見林徽因時那一刻心底的深深悸動。
你是天邊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
你不必詫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跡
……
他動了動,低聲說了句話。
葉青承有點奇怪地轉過身來,“什麼?”
簡庭濤搖頭,“開始了。”
熟悉的《林衝夜奔》。一樣的酣暢淋漓。那個懷抱古箏的女子,襯著身後精心設計的大幅背景,無邊無際的綠,幾縷碧樹的發梢,從天幕上墜落下來。曳動的白雲,如黛的青山,柔婉清麗的古韻,奔瀉出高山流水,整個場景,如畫般明快洗潔,卻令人無法忘懷。
她不是在彈奏,她是踩在古箏上舞蹈。
整個音樂會場鴉雀無聲。就連呼吸聲,仿佛也輕不可聞。
女孩子演奏完,臉上仍是一片平靜,接著,她低下頭去,從容背起古箏,輕輕鞠躬,而後如翩飛蝴蝶般漸漸遠去,消失在台後。
很久很久之後,眾人仿佛這才回過神來一般,葉青承清晰聽到身後綿延不斷的竊竊私語:“是我們係新生嗎?怎麼從來沒見到過?”
他微笑,錢鍾書說得對,人們一吃蛋,往往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找那隻下蛋的雞。
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繁雜,越來越熱烈,“是咱們係的?新生?不可能吧,迎新時候我怎麼沒見著呢……”
“……”
“……”
突然間,有人插嘴:“不是咱們係的。”他頓了頓,賣關子般,“聽說,是柯大才子費了好大勁請來的。”
“柯軒?”有人大聲哀歎,極其惆悵般,“沒戲。”
葉青承也微笑了一下,由衷而欣賞地道:“人淡如菊。”他轉身,“像陳逸飛的那幅油畫,先聲奪人。”這才發現,簡庭濤微微低頭,仿佛壓根沒聽到般陷入沉思,他捅捅他,“怎麼了?”
簡庭濤抬頭,笑了笑,“ 什麼?”
葉青承看看他的表情,“走神了?”
簡庭濤站了起來,“沒有,在想一些事情。”
走出很遠,走到校門口了,他才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還行。”
人淡如菊。
命運女神可能兼司他職,偶爾客串冷麵笑匠的角色。
那個女孩,他昨天晚上才剛剛遇見。
第二麵。
簡庭濤路過籃球場。夜深人靜,突然聽到有嘭嘭嘭投籃的聲音,他是籃球發燒友,一時好奇轉眼看去,心中突然一動。朦朧的月光下,婆娑的相思樹影中,那個小小的籃球場上,角落裏,一個靈動的苗條身影穿著運動服,正在籃下投籃,姿勢飄逸輕柔,嫻熟舒展之至,出手瀟灑精準。
簡庭濤走過去,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靜靜觀看。憑借那個背影,他早已一眼認出,是個女孩。是那天的那個女孩。那個背影,他一直印象深刻。
很少有女孩子把籃球耍得這麼漂亮,這麼灑脫,這麼遊刃有餘,該是下工夫好好練過吧。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