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個上午,因了表哥的到來,我的思緒在往事的邊邊角角裏盡量往前抻,表哥的婚姻如夜色模糊中的一塊大石矗立在我的印象裏。娘曾多次自豪地說,她娘家村中沒有幾戶人家是五男二女的,而她家就占了其中之一,不但她們兄妹是,她大哥家的孩子也是。娘是傳統的山裏人,信奉多子多福,所以她隻看到了光明的一麵,而沒意識到黑暗的一麵,那黑暗的一麵是我大舅家的幾個男孩婚姻坎坷,尤其三表哥麥倉,富老大,窮老二,縫縫補補破老三,大表哥麥圈二表哥麥囤搶了先手多多少少沾些家庭的光,四表哥麥有五表哥麥會趕上好時光也沾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的光,獨三表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找個老婆,費盡九牛二虎力。娘說大舅家的幾個媳婦中數三表嫂最醜陋最無用,除了會地裏出一把憨力外,茶飯針線全不在行。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婆娘,三表哥迎娶的也像打仗一樣,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娘說三表哥來家尋求支援,別的都滿足了他,惟獨他來趕圈裏的大豬,想辦筵席時宰殺了它,爹沒有答應,得罪了他。一頭豬,啥概念,那可是家庭一年主要的經濟了來源啊,爹國際主義,但爹更愛國主義,他不得不做出了一個一把手的正確選擇。
三表哥結婚那天,娘帶我去了。山地喜筵,名叫滴溜水席,吃著爽著哩,那過癮,比過年,有過之而無不及。過年,輕易不殺豬,而結婚,一般都要殺口豬的。農家過日子,殺有殺的道理,不殺有不殺的原因,不殺,圖的是賣得一疙瘩囫圇豬價,錢集中起來好辦些事,省的殺了,東家賒西家欠的,討帳麻煩,錢也不容易集中;而殺豬,貪的是那些豬頭雜碎,拾掇拾掇上桌,豐盛著哩。一個殺一個不殺,差別如天地。不殺豬,拿錢去割肉,針紮心口疼,每年春節,爹總是摳瓷了又摳瓷,才割肉回家,然後,肉到娘手,也是計劃了再計劃,肥肉紅燒成塊供奉祖先,瘦的一為酥肉招待來賓,一兌上大堆的蘿卜菜剁剁包餃子。年初一中午,端上一碗雜燴菜,看著那裏麵除了紅蘿卜大白菜粉條海帶外就是先人門吃剩下的肥肉片子,幼時的我常想,也是過年哩,肉絲兒都哪兒去了。好在值得安慰的是,奶奶疼我,在處理晚輩們敬獻的禮肉時,總把那幾根肋骨煮得熟透,然後剔下肉絲兒,用蒜汁拌了,看我美美吃下。禮儀之鄉,過年給長輩們拿肉,真好!山地規矩,禮肉至少得帶一根肋骨,否則便大不敬。
記憶裏,過年時,家裏就殺過一回豬,好象因為什麼事,爹在神麵前允了諾,許下了一頭豬的敬獻。豬殺罷,敬獻畢,爹說,豬頭雜碎留下,不賣了,給孩子們過個肥實年。我就渴望著豬頭雜碎的美味,我還幻想著趁娘不注意切一塊偷嘴吃的幸福。豬頭雜碎中,我最愛豬頭棍兒。娘說它的做法是,豬頭煮熟,肉剔骨,紗布包了,石板壓住,下有汁水滴落,用鬥盆接之,擱置,凝結,紗布裏的是豬頭糕,鬥盆裏的是豬頭棍兒。這兩樣涼拌吃,爽,特別是豬頭棍兒,看著透亮人間少有,吃起來光滑麻溜如魚,常常來不及品味,哧溜一下,它就進了肚。誰知那年,娘失手了。值得強調的是,娘的手藝方圓左近大大有名,茶飯陣線樣樣精通,一把揚樹葉,娘能把它做成熱乎乎的菜包子;豆腐坊討來些豆腐渣,娘能把它做成香噴噴的豆渣饃;秋冬季節,娘把指頭肚兒大小的小紅薯洗淨蒸熟晾幹,頭晚放在炕洞裏,第二天早上拾出來,給孩子上學路上做小吃,清冷的早上,那小吃,溫熱、筋道,軟甜;來年春天,娘還會把窯藏的紅薯切片曬幹,這種薯幹,死甜,到夏天,綠豆湯煮甜薯幹,清熱敗火……山寨裏沒有幾個女人會點豆腐,可娘會,不過,我家不常做豆腐,來客了都是挖瓢豆子到豆腐坊換回一塊來;山寨裏沒有幾個女人會涮粉皮,可娘會,家裏年年下粉子,所以年年就有粉皮吃。秋天,紅薯出罷,大的刨片曬幹入庫,好的挑選小心儲藏,剩下的弱病傷殘者用來下粉子,洗淨,磨渣,過紗,澄清……粉子,紅薯精,好東西,下粉條,涮粉皮,吃涼粉,拌胡辣湯,皆上品。那年春節,在製作豬頭糕、豬頭棍兒時娘聯想到了夏天吃的涼粉,它們是多麼的相似啊,其透亮,其光滑……想象纏結在這上麵,娘就想把豬頭糕做大把豬頭棍兒做多,就在壓製時往裏麵勾兌了粉麵,結果那年不但沒有製出豬頭棍兒,豬頭糕也走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