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沈從話剛說完,就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我們所有人霍然回頭,卻發現是我姨母舒煌一個人駕馬而來。她駕馬衝到我們麵前,看了一眼周遭,瞧著地上的沈夜,皺緊了眉頭。

我沒有說話,在地上抱著自己。姨母騎馬走到我麵前,低頭瞧著我。好久,她溫柔出聲,像小時候我大哭時勸我一樣,叫我:“城兒。”

我不動,靜靜地抱著自己。

姨母又叫:“城兒。”

“別說了……”我沙啞地出聲,“姨母,你回去吧,告訴母親,我一切都好。”

姨母不說話,她瞧了我一會兒,終於道:“城兒,我回去了,你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我沒有接下去,因為我知道,姨母說的是真的。我沒法回去了,我麵對不了母親,麵對不了少棠,麵對不了自己。我們一起害死了沈夜,這成了我心裏最大的結。

我的沉默肯定了姨母的話,她沉默了一會兒,同周邊道:“各位能避讓一會兒嗎?我和舒城有話要說,也許,蘇公子還有救呢?”

聽到這話,我霍然抬頭,周邊人也是一片震驚。沈從最先反應過來,他直接就往遠處走去。上官婉清隨後也反應了過來,她抹了一把眼淚,慌慌忙忙地站起來,也是遠離了開去。

等他們走遠了,姨母才道:“城兒,你想救他嗎?”

“人已經死了……”我苦笑起來,“姨母不要再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姨母從胸前掏出一張皮卷,躊躇了片刻,她終究還是遞到了我麵前。

我愣愣地看著那張皮卷,有些不解:“這是什麼?”

“你是舒家下任家主,”姨母目光坦然,“你母親說,我們舒家不以妖術立本,一切該由你來決定。”

聽到這裏,我已經明白這是什麼了。

我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好久以後,我才顫抖著抬頭,不可思議道:“你來的時候……母親已經料到了嗎?”

料到沈夜愛著我,料到沈夜是個好人,料到我會傷心欲絕。

姨母搖了搖頭,慢慢道:“最初發現你的,便是你母親。她看到你,便趕了回去,取了這個東西,讓我轉交給你。”

“她呢?”我紅了眼睛。

姨母笑了笑道:“她還有很多要處理的事情,城兒,一切都還有你母親和姨母。”

“姨母……我……”

“你母親說得對,舒家的人,不會以妖術為生。權謀名利,我們又怕過誰呢?這份東西,困了皇族幾百年,何嚐又不是困了舒家幾百年?因為這份東西,我們舒家代代遭皇族猜忌,我們的命牽扯著皇族的命,所以我們不能隱退,不能離開,一定要在旋渦中心,因為我們要像陛下一樣,認真保管自己的性命。今日無論你要不要選擇用這份血契,姨母和你母親都支持你。”

“我若要用這份血契,”我問,“要付出什麼代價?”

“血契是我們先祖從摩薩族取得,它其實就是以血供養,同上天簽訂的一份契約。憑借這份契約,就可以許下一個願望,如果這個願望能被允諾,那當下一個願望成真時,上一個願望就會作廢。這份契約一共有三次修改機會,你若要用,就是第三次。”

“若我要救沈夜,就會讓舒家失去牽製陛下的仰仗嗎?”我仰起頭來,苦笑出聲,“姨母,我是為了舒家,殺了他的。”

姨母沒說話,她垂頭看著血契,慢慢道:“城兒,你要對舒家有信心,我們不需要這份仰仗。這份仰仗,未必是福。每一代君王都會知道舒家有血契,都會知道他們受到舒家限製,而後無論舒家做什麼,他們都會覺得舒家別有用心。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毀掉血契,不在現在,就在未來。有一天血契會被毀掉,然後舒家,就會承受天子之怒。

“舒家得有不會被君王輕易摧毀的仰仗。”姨母瞧著我,目光安靜沉穩,“我以為,城兒你明白。過去我與你母親不願意毀掉這份血契,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是今日我們覺得,若這份血契能讓你不後悔,那便是應該的。”

我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後,我終於顫抖著手,接過了那份血契。

“這是我欠他的……”我顫抖著聲音,“姨母,我以後,會以死守護舒家。”

姨母沒說話,她笑了笑,目光落到我手裏的血契上,溫和道:“你把它展開,將血滴上去,說出你的願望就好。”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我轉頭看著沈夜,他躺在一邊,渾身是血。我顫抖著展開那份血契,它久經歲月,上麵寫著兩行字。第一行是“摩薩族風調雨順,福澤綿長”,然而已經被一行血色劃掉。而第二行則是“皇族魏氏君主與貴族舒氏家主同生共死,禍福相依”。

我看著那行字,想著沈夜的笑容,想起他站在舞台之上,微微側頭,低喃那一聲:“終不可諼兮。”想起他在山洞裏,溫柔地說那聲“別怕”;想起他背著我,一步一步走在叢林裏……

我閉上眼睛,咬破手指,將血滴落了上去。

“我要沈夜活過來……”我顫抖著聲,一字一句道,“我要他一生,長壽安康。”

說著,我睜開了眼睛,看見那份血契綻出淡淡華光。我的血落在上麵,成了一根細線,慢慢劃掉第二行字。那些空中的金粉慢慢彙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顯現在上麵。

“沈夜複生,一生長壽安康。

“契約,完。”

最後一筆出來,我落下淚來。我抬頭看向姨母,她瞧著我,目光裏全是慈愛。

“姨母……”我哽咽出聲,“你怪我嗎?”

做了這樣任性的選擇。可我放不開他,無論任何代價,我都不能讓他就這樣離開。

姨母笑了笑,溫和道:“若是會怪你,我便不會帶著這份血契來。”

“當今天子野心勃勃,”我慢慢回了神智,“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等下一任君王繼任,舒家再看君王是否仁德,再決定告知與否。”

“這事我會和你母親商議,你不用想太多。”姨母垂下眼簾,“暫且對外宣布,他沒死透,我用了一根還魂草救了他吧。”

還魂草是存在於傳說中的東西,書裏有過,卻從來沒人見過。也就這樣的東西,才能解釋沈夜的起死回生。

這世上玄妙之事太多,雖然難得見到,卻也不代表不存在,總有那麼些有機緣的人會遇到。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我點了點頭,將血契揣到了胸前,點頭道:“就按照姨母說的做吧。”

“那你好好照顧她,”姨母看了周遭一眼,“我回城裏去了。”

說完,姨母就駕馬離開。等她走了以後,我撐著自己,艱難地挪移到沈夜邊上,顫抖著手,探向了他的鼻息。

他鼻尖真的有了微弱的氣息,我不敢相信,匍匐在他的心口,低頭聽著他微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是我這一生,都再未曾聽過的天籟。

姨母走後許久,沈從和上官婉清才匆忙趕了回來。

上官婉清紅著眼撲到沈夜麵前,仿佛瘋了一般,慌張道:“你姨母說了什麼?能救嗎?!能……”

“她有一棵還魂草。”我淡然地開口。沈從霍然抬頭,已經直接探向沈夜的脈搏,然後他便愣住了。

“大哥……”他顫抖著聲開口,當場紅了眼眶,“活了……大哥沒死……”

“他本來也沒死透……”我苦笑起來,“剛才把還魂草給他服下了,他會沒事的。”

“太好了……”上官婉清哭出聲來,一把抱住還在昏迷的沈夜,又哭又笑道,“沒死……他還活著……還在……”

我不說話,看著這個無比陌生的上官婉清。

她同我自幼相交,五歲入國子監,她是我第一個朋友。這麼多年,她幫著我,護著我,而我為她寫作業,為她打架,我以為我們是生死之交,我以為我們無話不談,然而此時此刻我才知道,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她。

她愛著我的丈夫,甚至於,她可能比我更早地,就認識我的丈夫。

我靜靜地看著她,覺得她無比陌生。好久以後,等她慢慢冷靜下來,我終於開口:“婉清。”

我一出口,她便愣住了,抱著沈夜僵在原地。好久後,她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我。

那是獨屬於貴族子弟矜貴的神色,有一天,它竟然也出現在了我這個不著調的好友眼裏。

她注視著我,我輕輕地笑了:“你不覺得,你該同我解釋一下嗎?”

“我說了,你信嗎?”她苦笑起來。我認真地看著她:“隻要你說,我就信。”

無論多荒唐,多不羈。

她微微一愣,隨後大笑出聲來:“舒城……你真是傻,傻透了。”說著,她眼裏有了悲愴之色,“你這樣,我都沒法騙你了。我想騙騙你,這樣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可是你這樣,我怎麼……怎麼舍得騙你呢?”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眼裏全是蒼涼,“舒城,我對不起你。”

“我知道。”

“我在你之前,就認識了沈夜。”

“我知道。”我的眼淚湧了出來,“你當初讓我送信給你的心上人卻寫錯了地址,留了一個清清的名字好讓沈夜癡纏我,是故意的吧?”

“是。”上官婉清閉上眼睛,“我愛著他,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如果是……”我哽咽住,好久,才顫抖出聲,“殺了我呢?”

她沒說話,抱著沈夜,慢慢開口:“我不知道。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他是我最愛的男人,你讓我選,我怎麼選呢?”她睜開眼睛,眼裏全是嘲諷,“可是我不用選啊……因為他愛著你,他不會對你不好。所以我隻能遠遠地看著,祝福你們。”

她眼神黯淡了下去,靜靜地注視著沈夜,沙啞著聲道:“我希望你們幸福,比誰都希望。我可以痛苦一輩子,可我是打從心裏希望,你們能過得好。

“所以我放手了,我連爭都沒有爭過。

“他要見你,我讓他見了。他要愛你,我讓他愛了。我從來沒說過什麼,我還怕你知道我和他的過往,心有芥蒂……

“方才是我失態了。”她目光慢慢恢複冷靜,將沈夜慢慢放到了地上,又從容地站了起來,退了一步道,“他是你的丈夫,理應是你的,我沒有什麼置喙的餘地。隻是舒城,”她抬頭看向我,目光銳利,“我將心尖尖上的人讓給了你,望你好好珍惜。”

我不說話,伸出手去,將沈夜溫柔地攬進懷裏。

“婉清,”我開口道,“他不是你讓給我的。哪怕沒有我,他也從不是你的。”

上官婉清愣了一下,片刻後,她苦笑起來:“是呢。他啊……”她閉上眼睛,歎息出聲,“從未屬於過我。”

說著,她便轉身,跌跌撞撞地走著,翻身上了馬,駕馬離開。

等她離開後,我看向沈從,低聲道:“我的腿不便利,麻煩你去找輛馬車來,帶著我和沈夜去個安全的地方吧。他現在雖然無礙了,但還需要調養。”

沈從沒接話,他從懷裏扔給我一個白瓶,淡淡道:“給我大哥服一顆護住心脈,等我回來。”

說完他轉身就去牽馬。我把白瓶中的藥丸倒出來,喂給了沈夜。他還昏睡著,像一個孩子一樣。我靜靜地抱著他,竟就覺得,一切都夠了。

名利紅塵,於我而言,都夠了。

隻要他還活著,好好在我身邊陪伴我。

我抱著他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再次聽到了馬蹄聲,沈從帶了駕馬車和幾個侍衛回來,指揮著人將我和沈夜兩個病患抬進馬車裏,然後他棄馬跟著上了馬車。沈從開始細細地為沈夜把脈,他一麵把脈一麵同我解釋道:“現在楚都裏一團亂,我們先去城郊山莊裏待著。”

“局勢如何了?”

“你母親以清君側之名鎖了城,讓所有百姓待在自己家中,她帶五千精兵圍了宮城。但陛下早已調了一萬軍馬在城中,現已圍了舒府。不過適才我來時,上官流清帶了兩萬軍馬趕了回來,協助你母親清君側,所以你不必擔心了。”

“那民意輿論如何?”

“經過你母親那一出,後來牡丹又挖出了惠州主將帶著士兵棄城逃跑,導致一城被屠的黑料,滿城地傳,再安排了一個靖州的老兵為了保你,一頭撞在了大理寺的鳴冤鼓上……”

“那老兵……”

“他沒事,”沈從麵色淡然,“給了他很多銀子,保了他孫女的仕途,他撞破了頭,沒什麼大礙。總之,現在民怨都針對著雲、惠兩州的主將和陛下,覺得你們舒家受害了。”

“那就好……”我點頭,終於放下心來,回想著當初母親淡然的神色,心裏對她越發崇拜了幾分。

看著我的神色,沈從終於鬆了一直冰冷的麵容,誇讚道:“令尊好手腕。”

“我母親位居丞相,是真材實料的。”我也有些歡喜。沈從勾了勾嘴角,我看他的樣子,便知道沈夜肯定是沒什麼大礙了。

他一手拉出沈夜的手腕,一手為沈夜施針,淡淡道:“我給大哥紮幾針安神針,近來的事你也不用管了,我會讓牡丹、溫衡全力協助你母親,你好好陪著我大哥就好。”

“嗯。”我垂下眉眼,瞧著沈夜。沈從沉默下來,車廂裏有一種詭異的靜謐。好久後,沈從別扭道:“我大哥……其實沒有想要害過你什麼。”

“我知道。”我溫和地開口,“我都知道。我會對他好的。”我抬起頭來,看著沈從有些尷尬的神色,輕笑起來,“其實你說得對,過去是我心瞎,我總不肯相信自己的感覺。我明明已經感覺到他愛我,卻始終固執不肯相信,總怕他害我。

“我明明喜歡他,我卻總要自欺欺人,告訴自己並不是非他不可。

“昨天他背著我走出來的時候,我那麼害怕。我竟然覺得,哪怕他真的害了我,害了流嵐,害了我的家人,我也不希望他死。”說著,我苦笑出聲來,“其實我是真的非他不可,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怎麼過下去。”

沈從沒說話,他靜靜地給沈夜施針。好久後,他低啞道:“大哥等你這番話,等得太久,也太難了。”

“嗯。”我點頭,“此番你們的行徑,算是和陛下決裂了吧?日後如何和陛下相處?”

沈從沒說話,我繼續道:“舒家不會背上弑君之罪,除非走到萬不得已。我母親會繼續當臣子,到時候你們和鳳樓……”

“這個你不用擔心,”沈從輕笑,“陛下還沒利用完大哥呢。大哥和陛下之間互相忽悠的功夫,還輪不到你擔心。”

“也是……”我想了想,坦然笑開,“妖精打架,我還是不摻和的好。”

沈從將我們送到了城郊的山莊,開了藥方安頓好以後,他匆匆離開了。我守著沈夜照顧他,他一直沒醒來,但我知道他不會有事。

山莊裏的人給我做了個輪椅,我便每天推著這個輪椅出入。沈夜躺在床上,氣色漸好,我每天吃住都和他一起,幾乎是形影不離。沈從每天都來看我和沈夜,給我們帶來外麵的消息。

先說了母親當日“清君側”成功,和上官流清一起斬了上官雲和上官林,還有暗庭中閻羅殿的徐大人;又說我姨母舒煌替我認罪後,在宮門前跪著求情的官民跪了一條長街,最後陛下念在姨母事出有因,免於責罰;最後又道上官流清掌管上官家後,徹查了上官流嵐死的案子,確認上官流嵐是被上官雲和上官林合謀害死,與我無關,人證、物證都在,我已被判無罪,母親以休養之名幫我告假。

外麵熱鬧非凡,山莊裏日複一日,始終冷清。大半個月過去,沈夜一直沒醒,然而我知道,他一定會醒。

有天夜裏下了雨,我躺在他旁邊靜靜地睡著。大半夜雷聲大作,我猛地驚醒了過來,整個人顫抖了一下,隨後便被人摟進了懷裏。我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好半天,我終於有些不可思議地開口:“沈夜?”

“嗯,我在。”他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我瞬間紅了眼眶。他摟著我,抱我在懷裏,歎息出聲:“你是不是不聽話,犧牲了什麼救的我?”

“一棵還魂草。”我沙啞地出聲。

沈夜愣了愣,不可思議道:“真有那東西?”

“嗯。”

“那就好……”沈夜放下心來,“我怕你中了陛下的計謀,用了血契或者其他,傷害到你自己。”

“沒有……”我輕輕抱住他,將頭埋在他胸口,紅著眼道,“沈夜,你再不能這樣了。”

他低笑起來,笑聲震蕩著胸腔。他低下頭來吻我,溫柔道:“好的,妻主。”

說著,他的手就往我衣衫裏探了進去,我忍不住紅了臉:“你還病著。”

“好了!”他猛地翻了個身,就壓到了我身上。

嗯,後來我相信,他是真好了。

等第二天醒來,我整個人腰酸背痛,他卻精神抖擻。讓人準備好了一切,點了行李,他便帶著我回了舒府。

我回去的時候,白少棠正侍奉著我爹吃飯,見我和沈夜回來,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多說什麼。

當天晚上,我想了想,同沈夜道:“我去和白少棠說幾句。”

沈夜微微一愣,隨後笑彎了眼道:“好。”

我點頭出去,去了白少棠那邊。

白少棠仿佛早就知道我要來一般,等候在那裏。他穿著素白的長袍,人消瘦了大圈,看上去有些憔悴。我走進去後,他默不作聲地給我倒了茶,然後坐下來,我們相顧無言。許久後,卻是他開了話頭,問我道:“你是不是想來和我和離?”

我沒敢開口,好久,我才鼓足了勇氣道:“我……我對不起你。”

“舒城,”他垂著眼簾,“你若和我和離了,你想沒想過,我該怎麼辦?我是貴族子弟,”他苦笑起來,“你難道不知道,臉麵是我們貴族立身根本。你休了我,讓我回去,我怎麼活下去?”

“可是……”我苦澀地開口,“我不能讓你守一輩子活寡。”

“我知道,你現在心裏隻有沈夜,可是舒城,我與你十多年情誼,”他抬頭看我,眼裏一片荒涼,“難道就一文不值嗎?你們相愛,我就活該被傷?我為你做了這麼多……這些日子,都是我陪你母親一手操持,你回來就說要休了我。”

他眼裏泛紅,苦笑出聲來:“舒城,你摸著自己良心問一問……”

“那你要如何?”我打斷了他,“少棠,我以前是想過,我會和沈夜分開,我會愛上你,我會許你舒家主君之位。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就不能耽擱你。”

他哽了一下,許久後,淒楚出聲:“所以你休我,這事沒有商量,是嗎?”

“我會盡我所能補償你,”我滿懷歉疚道,“你看上哪家女子,你告訴我,要是她不喜歡你,我拿著劍劈了她,也會讓她娶你……”

“那你怎麼不劈了你自己!”他大吼出聲來,“我白少棠就注定要這樣被人嫌棄一輩子嗎!

“舒城,”他閉上眼睛,握緊了拳頭,“你不喜歡我,自會有人喜歡我。好,你要和沈夜相愛,那你們就去愛!可你不能休了我,你至少要留我半分臉麵。我從今日起不會再與你相見,我就老老實實地待在我的院子裏,絕不招惹你心煩,可你不能休了我,直到我找到喜歡的人……

“我找到喜歡的人,我會自請離去。若我找不到,我會抱養一個孩子,放在我名下,為我養老送終。”

我沒說話,白少棠嘲諷地笑了起來:“怎麼,連這樣都不可以嗎?”

“好。”我閉上眼睛,“橫豎是我對不住你。你要麵子,我給你。你去找你喜歡的人,若找到了,休書我隨時能給;若找不到,我舒家養你一輩子,你的孩子,我會當嫡子來養。”

“好。”白少棠仰起頭來,那麼驕傲的模樣,他抬手指著門道,“你滾吧。”

我沒說話,站起身來,跪在了他麵前。

我那麼認真地給他磕了三個頭,然後便站起身來,轉身走了出去。

走到門前時,他突然叫住我。

“城城,”他沙啞地開口,“我不恨你,也不怪你,你別生氣。”

“我知道。”我吸了吸鼻子,“是我對不起你,我會好好對你,你別難過。還有,”我想起來,又道,“你身邊有陛下的人,徹查一下吧。”

“真的?!”白少棠霍然抬頭,不可思議道,“哪裏來的消息?”

“我讓沈從來仔細同你說吧。”我覺得不能再待下去了,便道,“少棠,你好好休息。”

說完,我便走了出去。回到院子裏時,沈夜在門口等著我。我站在門口,瞧著他穿著湛藍色長衫,手持灑金小扇,提著一站燈籠,在夜色裏靜靜地等著我。

我慢慢走了過去。

我說:“你等我幹嗎?”

他笑了笑,說:“等你回家。”

我猛地擁抱住了他,緊緊地抱在懷裏。

後來的時間裏,我就沒去見白少棠,他果然如他所言,待在自己的院子裏,很少出來。沈從去了他那裏一趟,不久後,就傳言他打死了一個下人。

上官流清接任了上官流嵐的位置,成為新任大理寺卿兼任刑部尚書,她接手後第一個案子,便極其棘手。

天慶十九年,陛下繼位時局勢動蕩,一群烏合之眾打著懲惡揚善、劫富濟貧的名義占領了揚州,他們在揚州內行私法,燒殺搶掠,導致揚州動蕩許久。直到陛下繼位,皇位穩固後,她派人收回揚州,才還揚州一片安寧。

此案涉案人員均為貧苦百姓,有數萬之眾,判決難度在於,許多百姓覺得,他們的做法是對的,他們殺的都是豪紳,折辱的都是富家公子,搶的都是富家錢財,都是為了窮苦百姓好。

於是凡是涉及此案的官員,都怕觸怒民怨,不敢定奪。然而上官流清是個比上官流嵐更狠的人,她上來就拿了這個案子開刀,召集了當年的證人。

可不久後,上官流清就找上了我道:“舒大人,能否幫個忙?”

當時是早朝剛剛完畢,上官流清疾步走了過來,我瞧著她酷似流嵐的麵容,有那麼一瞬間,居然以為是流嵐踏破時空而來。然而隻是片刻,我便反應過來。

因為她朝著我笑了,笑得那麼溫和得體,和一貫冷清的流嵐沒有半分相似。

上官流清長袖善舞,我是知道的。

我深吸一口氣,回神道:“上官大人有何事需要幫忙?”

“是這樣,”上官流清笑得謙和,“在下接了一個案子,裏麵有一個證人,叫作秉書。他指認了所有人,卻唯獨沒有指認主謀白青青,可在下知道,這其中必有隱情。”

“哦?”我假做感興趣的樣子。上官流清同我一同走出宮門,繼續道:“這個秉書,是鳳樓的人,我想請舒大人能否幫我問問蘇主君,這其中的糾葛?”

聽到這話,我霍然抬頭,死死地盯住了她。上官流清麵色不改,淡然道:“我與沈樓主相識還在舒大人之前,舒大人不必驚疑。我有個很重要的人,托由沈樓主照看著。”

說著,上官流清看了看天色,拱手道:“天色已經晚了,在下先行一步。”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當天晚上,我便轉告了沈夜這個消息。沈夜愣了愣,隨後笑道:“那不若我帶你到牢裏,去問問這個白青青?”

當天夜裏,我們倆就去了牢裏。

我這才知道,這個秉書原本是個狀師,當年害死了白青青的父親,白青青為父尋仇,卻又愛上了秉書。後來白青青不忍自己的懦弱,毅然離開,天慶十九年,她策劃揚州之亂,秉書是個狀師,得罪的人很多,揚州案裏他被人舉報,她便親手將秉書賣到了青樓之中。

她和那些老百姓毀了秉書的一輩子,揚州之亂結束後,他們卻又因民意安然離開,緊接著,國家就頒布了新的律法,那是秉書一手推行的法律,按照那套法律判案的話,白青青的父親當年就不會被判死刑。

白青青這才知道,秉書並非沒有天良,他隻是用自己的方式,維護這個世界的正義。

他說,法律之所以是法律,在於其存在就必須遵守。你覺得法不合理,可以改變它,卻不能枉顧。

秉書說,他一直在等著法律給他公道,可是法律沒有。

那些毀了他的人,一次又一次被放走。

白青青說完一切,抬頭問我們:“我真的錯了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也就是那一刻,遠處高塔之上,秉書從樓上跳了下來。繼而又傳出消息,此案的主審官改成了那個老奸巨猾的顧薔笙。

我不知道沈夜和秉書什麼關係,我隻知道,看著秉書跳下高樓時,沈夜紅了眼眶。

然後他問我:“你能不能為秉書追封一個官職?”

我愣了愣,我從未見過沈夜這樣難過的樣子,我整顆心仿佛被人揪了起來。於是我點了頭,說:“好。”

當天我去找了母親,和她說了開男官製的想法。母親愣了愣,隨後道:“你想做的事情,便去做,你也大了。”

得到母親的首肯,我很是欣喜,愉悅地走回院子,路上瞧見沈從坐在庭院長欄上。

他喝了點酒,麵色紅潤,衣服微微敞開,似乎有些燥熱。見我來了,他回頭瞥了我一眼,便轉過頭去。

我瞧著不由得有些好笑,走過去道:“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我不小了。”他瞥了我一眼,清冷的眼眸之間全是不滿。我不由得愣了愣,這才發現,沈從的麵容,竟是如此精致。

雖然尚帶著少年人的青澀,卻是極其耐看,與沈夜那種高山白雪的高貴不同,沈從的五官是更為風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一看便是桃花旺盛之象。

他將酒瓶一甩,扔進了湖裏,轉頭看我道:“你去幹什麼了?”

“你大哥想讓我去為秉書追封一個官位,我想著,不如一並把男官職開了。我若成了,你也就可以去考個功名了,以你的才學,我想著一定是個狀元。”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想著自己有個狀元小叔子,也是很有麵子的。沈從沒說話,他挑眉看我,神色間波光流轉。我想他果然是醉了,還醉得不清。

“狀元?”他滿臉不屑,想了想,卻又道,“你想要我當?”

“當然……”我愣了愣,“我與你大哥……”

“我問的是,你想讓我當?”他不耐煩地截斷我。我躊躇道:“我自然是想的,隻是你要是不高興……”

“好。”他點頭應下,“那就當。”

聽到這孩子氣的話,我笑出聲來:“沈從,你醉了。”

“你就當我醉了吧。”他點頭,一臉正經道,“你要我當狀元,我就去當狀元。

“舒城,”他連名帶姓叫我的名字,抬起頭來,那麼認真看著我,“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要是酒醒了,你連我也不能說。”

“嗯,好,”我笑眯了眼,覺得沈從喝醉了,果然是很好玩的。

“我哥死的時候,”他苦笑起來,麵上有了一絲嘲諷,“我竟是有那麼一絲絲暗喜的。”

聽到這話,我猛地愣在原地。沈從沒說話,他轉過頭去,看著庭院裏的池塘。

風呼嘯著吹過,五月驚雷炸響,我呆呆地看著麵前麵容俊美的少年。他閉上眼睛,神色間全是痛苦。

身後傳來了一聲呼喚:“城兒。”

我回過頭去,看見沈夜拿著雨傘,站在院子裏,微笑著瞧著我。

“要下雨了。”他指了指天。

仿佛是為了迎合他說的話,又一陣閃電劈過,我看見被風吹得衣袍翻飛的他,低喃出聲:“要下雨了啊……”

有雷雨將至,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