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齊心協力往上爬,等爬上去的時候,我也沒有了多少力氣。我本想叫他歇歇,他卻在我說出口之前,就背著我往密林裏走。
他沒有用輕功,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走得很是艱難。我想讓他放我下來走,想想卻覺得,我一個瘸子,估計走得更慢。
此時啟明星已經升了起來,他背著我,穿梭於密林之中。我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覺得分外溫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亮了徹底,他找到一個山洞,扒開門口的草叢,帶著我躲了進去。他先將我放了下來,然後又把那些雜草掩在門口,在門口撒了些雄黃,接著才坐到我身邊。
這個時候我發現,他的麵色又慘白了幾分。我想了想,終於道:“你受傷了?”
“沒事。”他搖了搖頭,額頭卻是大顆大顆的汗珠。我用手撐著自己挪過去,伸手碰他,低聲道:“我幫你包紮一下……”
“別碰我!”我一碰他,他就變了臉色,似乎是因為劇痛,喘著粗氣。
然而片刻後,他又忍住,閉上眼柔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凶你,但是我現在身上被人碰著就很痛,所以你先休息一下,不用管我。”
沈夜是一個不怕痛的人。
在我記憶裏,他很少和我說過他疼,此時此刻他卻覺得痛,我想這必然是太過劇烈的痛楚。我不敢說話,瞧著他慘白的臉,好久以後,我想著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便道:“你知道我母親的計劃?”
“大概猜到了。”他顫抖著開口,牙關都在打戰。
“陛下在書房向群臣下跪後,便親自接手了此案。她隔日就宣判,要罷黜你貴族身份,斬去四肢,使你成為一個廢人。就在宣判當天晚上,有當年在靖州的士兵入城。他們每個人都拿著靈位,浩浩蕩蕩地走在街上,跪在了大理寺的門口,遞上了一份簽了萬人姓名的血書,狀告元德元年兵部尚書陳鶴一幹人等,然後求赦免當年貪汙的主謀。
“當天晚上,家家戶戶都被撒滿了關於當年之事的紙條。當年靖州守將貧寒出身,而雲、惠兩州守將為貴族子弟,因此朝中就將軍餉偏頗給了雲、惠兩州。每一次軍餉發放,靖州都排在最後,然而靖州處交戰第一線,本就艱險,靖州危難之際,上上下下,餘糧撐不過三日。
“後來有一日,靖州迎來了十萬兩軍餉,購滿糧草,終於才撐過了最艱難的時期。而撐過那段時間後,靖州守將告訴那些士兵,那些軍餉不是朝廷給的,是一位舒姓貴族給的。如果不是這位舒姓貴族,靖州早就失守。
“第二日,有士子在茶樓鬧事,失口說出,雲、惠兩州當年損傷根本不嚴重,前幾日是有人花錢雇他做戲鬧事,為的是扳倒舒家。此話一出,楚都城中議論紛紛,人們總是願意相信更齷齪的事,於是陛下名聲一落千丈。
“隔日,劉丞便站出來奏了上官雲囚禁上官婉清,她來告訴我,這是你母親讓她按兵不動在這時候做的。緊接著我便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說她十八日清晨會回到楚都,而後我又探到,你母親調動了五千騎兵,最後加上你出逃的舉動……
“我想,你母親是打算先製造民意,而後讓你出逃。在十八日上官流清入城後,先洗刷你殺上官流嵐的冤屈,接著讓舒煌出來承擔罪責,最後以五千輕騎和民意要挾陛下釋放舒煌。若陛下不肯,你母親便直接逼宮,從此挾天子以令諸侯。”
說著,他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我,目光中並無喜怒:“對嗎?”
“你都知道了……”我苦笑起來,“那陛下也都知道了吧?”
他沒說話,低下頭去,我心裏一片死寂。陛下既然已經知道我母親調動兵馬,必然已經做了準備,那母親此行,怕是不成了……
可陛下不會殺母親,畢竟血契在那裏,隻是怕陛下會像對待我一樣對待母親。
斬四肢……我心中一抖,想象著母親被斬去四肢的樣子,想象著白少棠死的樣子,腦海中一片血色。
“我原以為陛下不知道。”沈夜突然開口。我霍然抬頭,愣愣地看著他。
“陛下的情報,都是我給的,你母親調兵一事,我並未告訴陛下。”
“為什麼……”我訥訥地出聲。他苦澀地笑開,卻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道:“但是後來我不確定陛下知不知道,因為那日給你傳信的,是陛下的人。”
“你說什麼?!”我驚詫出聲。沈夜垂著眼簾:“養心殿的人都是我精挑細選過的,除了陛下,不可能有人能往裏麵傳信。
“我抓她過刑後查出來,她果然是陛下的人。如果說陛下已經能冒充白少棠,那她必然知道我沒告訴過她的消息。所以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你母親的動向,我不確定,可你別擔心,我昨天已經向上官流清遞了消息,她不會一個人來。”
“上官流清……”我舔了一下幹澀的唇,有些不安道,“那她……她會幫我們嗎?”
上官家在離楚都一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個軍營,屯兵兩萬。可沒有命令帶兵入城,這可是謀逆之罪,上官流清與舒家沒有什麼交情,她……
“她會。”沈夜淡然開口,“因為歡喜和鄭參都在我手裏。”
“歡喜是誰?”我有些茫然。沈夜笑了笑:“歡喜之於上官流清,就像你之於我。而且,上官流清自己也知道,她欠了上官流嵐,她會繼承上官流嵐遺誌的。”
“沈夜……”說到這裏,我終於沒忍住,“你不是……陛下的人嗎?”
他沒說話,垂下眉眼。片刻後,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一片冰涼,好像冰塊一樣,一觸碰到我,他就皺起了眉頭,然後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忍受劇烈的痛楚。
外麵傳來了犬吠之聲,他猛地睜開眼睛,抽回了手,聽著外麵的動靜。片刻後,他立刻轉身往山洞裏走了進去。在山洞裏探索了一番後,他將我抱起來走入山洞深處。深處有一個小洞,那裏有一個隻能容納一人進入的洞口,他抱著我進入那個小洞深處,接著用雄黃撒了我一身,隨後低聲道:“等一會兒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出聲,不要亂動!”
說著,他似乎怕我又做出什麼,緊接著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這一次你一定得信我,我不害你!”
說完,他便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匕首,放進了我的手裏。想了想,他低頭親吻了我一下,便疾步轉身走了出去,擋在了那隻容一人的洞口前。
外麵的人聲越來越近,我心裏越來越慌張。我躲在暗處,隻看見他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泰山立於此處,再不會移開。
犬吠之聲越發急躁起來,我心跳得飛快,過了許久,我終於聽到有人扒開草堆,緊接著帶著獵犬衝了進來。
“沈殿下,您將舒大人帶到哪裏去了?!”一個陰笑著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玩味道,“陛下都說要提審舒大人了,您卻執意不肯交人,是打算同陛下決裂嗎?!”
“徐大人都已經把話說到這種程度了,還容得沈夜多說什麼嗎?”沈夜輕笑起來,“今日哪怕沈夜不是要背叛陛下,徐大人也不會容得沈夜一片忠心吧?北冥四殺,東海七劍,南環二十九子,徐大人帶了這樣多人來,還真是看得起沈夜。”
“那是當然,”對方冷笑出聲來,“沈殿下可是十二歲就獨挑君子門十煞之人,徐某從來不敢輕視殿下。若不是知道沈殿下今日身中劇毒,徐某又怎敢造次?”
山洞裏一片靜默,片刻後,沈夜聲音冷了下來:“是你讓人給舒城傳的消息?!”
“不敢,”對方有了幾分幸災樂禍,“在下不過借東風罷了,您那心肝寶貝舒大人給您下毒,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你是怎麼知道她要給我下毒的?”
“沈殿下想做個明白鬼?在下可不是傻子,多說多錯,殿下還是束手就擒吧。”
“我不會讓你吃虧,”沈夜的聲音又響起來,“你告訴我一個消息,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今日就算我要死,也未必不能給你價值。”
沒有人說話,許久後,有人鼓起掌來:“沈殿下果然是人中龍鳳,哪怕此時身處險境仍舊臨危不亂。也好也好,沈殿下告訴我一些事,也免得我徐某日後再花力氣去探查。”
“你怎麼知道她要給我下毒?”沈夜重複了一遍。
“不是我知道,”對方聲音裏懶懶的,“是陛下知道,就連那相思之毒,也是陛下給白少棠的。”
“白少棠是陛下的人?!”沈夜聲音裏有了驚怒。對方卻沒有回答,反問道:“聖火令在哪裏?”
“在我書房暗格第三格。白少棠是不是陛下的人?”
“過去是。”對方想了想道,“你知道,白少棠的妹妹在宮裏,當初也是這樣,他才會受陛下牽掣前往摩薩族,可如今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陛下在白少棠身邊安插了人手,讓舒城出宮給你下毒,也是陛下一手安排的。”
聽到這話,我心裏猛地一沉,幾乎要驚叫出聲。然而我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讓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沈夜沒說話,對方又道:“暗庭是不是有一個寶藏,留給皇室以防萬一時還能東山再起?”
“是。”沈夜快速地又問,“陛下安排我接近舒城,又給我空間虛虛實實地對她好,一再容忍我越界去救舒城,到底是為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對方冷笑起來,“陛下要的,根本不是舒城的命,也不是舒城,陛下要的,是舒城喜歡你。
“你對舒城越好,舒城就越容易陷入情網,她以前喜歡你,可陛下覺得喜歡得還不夠深,不夠多。陛下要的,是舒城把你當成最重要的人,比舒家重要,比任何事都重要。”
“果然……”沈夜喃喃出聲,聲音裏全是絕望,“那麼……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成了陛下的棄子?你又什麼時候開始,知道這一切的?”
“藏寶之地在哪裏?”對方先問了這個問題。
“祁連山,山腹之中,有一個帝王墓。”沈夜回答得飛快。對方似乎很滿意,帶著笑意道:“從你喜歡上舒城開始,陛下便已經將你當作了棄子。你以為你的心意,陛下看不出來嗎?陛下早已明白,所以從你開始喜歡舒城起,陛下就已經不再指望你去將血契偷出來了!陛下是什麼人,你難道不知道嗎?容不得一點欺騙,容不下半分背叛,而你一次又一次偏袒舒家,你當陛下是傻的嗎?
“至於我……”對方低笑起來,“從你嫁入舒家後,我便已經暗中成了陛下另一隻手。”
說完,對方問了一個問題:“成為隱帝之後,陛下要給你下毒,那味毒藥是什麼?”
這一次,沈夜沒有回話。他沉默了許久,對方終於不耐地道:“沈夜,你要反悔嗎?!”
“我沒什麼想知道的了。”沈夜開口,聲音裏波瀾不驚,“你也不需要知道這個問題,因為你沒什麼機會了。”
“沈夜!”對方暴喝出聲,“你耍我!”
說完,山洞裏就傳來了刀劍殺伐之聲。
我聽得聲響,知道外麵一定有很多人,我也知道,沈夜隻有一個人。
我不知道沈夜過去是怎樣的,我隻知道他去過很可怕的地方,他是十二歲就握住君子門的人,他是十七歲就接管暗庭的人,所以我想,這麼多人,他一定不害怕的。
可我害怕,我那麼害怕,我整個人顫抖著躲在暗處,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眼淚拚命地落下來。
聽到這裏,我還有什麼不能明白的……
沈夜沒有害我,他一直盡力護著我,我卻中了陛下的計謀,用他對我的關心和愛護,給他喂了致命的毒藥。
我不知道他是靠什麼方法,才讓這致命毒藥至今都不發作;我不知道他是憑借著什麼,到現在這一刻還在為我戰鬥。
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可以不計較了,無論他過去怎麼對過我,無論上官流嵐是不是真的是因他而死,無論以後我是不是會因為他死去。
外麵的刀劍聲告訴我,外麵他偶爾悶哼出來的聲音告訴我,他已經用盡了他所有,努力愛著我。
外麵的聲音一直沒有停息,然而始終沒有一個人進山洞半分,他堵在那一人道的門口,頑強得如同一塊沒有辦法搬離的石頭。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隻感覺外麵的光一點點地暗下去,狼嚎聲傳來,山洞裏彌漫了血腥味,濃重得讓人幾乎想要嘔吐。外麵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人突然高喊出聲來:“他毒發了,撐不住了!”
打鬥聲越發劇烈起來,不久後,我聽到有刀劍插入身體的聲音,還有沈夜的悶哼聲。我躲在暗處裏,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然而打鬥聲還在繼續,我閉上眼睛,將手背都咬出血來。好久好久之後,隨著一聲劍落地的輕吟,外麵終於沒了聲音。
我整個人都顫抖著,動彈不得。我想出去看一看,可我沒有勇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完好無缺。
我這輩子從未這樣後悔過,如果我沒有給他下毒,我想他武功這樣高強,一定不會有任何事的。
可人生從來不能重來,我隻能寄托於幻想,他這樣強大,這世間這樣多的艱險他都走過了,他一定不會死在這裏。等我們走出去,我就會對他好,我會把一切給他,他會比一切都重要。
我顫抖著,死死抱住了自己。好久以後,有人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我將自己的頭埋在懷裏,不敢抬頭,那人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過來,我暗暗握緊了匕首。
許久後,他終於停在我的麵前。他沒有動,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然後他蹲下來,染血的手覆在我頭頂。
那麼冰涼,全是血腥味,那一刻,我卻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歡喜。
我顫抖著抬頭,靜靜地凝視著麵前染血的麵容。
他的發已經亂了,麵上全是斑駁的血跡,一雙眼如黑寶石一般,在夜色中明亮得讓人歡喜。
他什麼都沒說,好久後,他終於沙啞地出聲:“別怕,舒城,天快亮了。
“天亮了,一切就會好起來。我送你回楚都,你母親一定會贏,你會當回你的舒家少主,你會有一個愛你的夫君,陪著你,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我沒有說話,顫抖著看著他,難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袖子。
那袖子已經被血染透,我握上去就能擠出血滴來。我死死地抓著他,眼裏全是淚水:“你呢?”
“我沒事的。”他微笑起來,“我怎麼會有事呢?你別擔心我,我送你回楚都,然後我就去藥王穀,鄭參醫術好,我不會有事的。隻是我可能會去很久,你不要等我。我這個人,很容易忘記別人的。不說了,”他似乎很是疲憊,低聲道,“我背你出去。你的腿不要亂動,會留下病根,到時候瘸一輩子,就真的如陛下所願了。”
說著,他就蹲到我麵前,溫柔道:“上來吧。”
他說得那麼認真,那麼安定,讓我幾乎就信了。
可是我沒辦法不信,我隻能信他的話。我信他有辦法,我信他不會死,我信他會好好的。我會等著他,多長時間,我都會等。
我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背上,用手攬住他脖子。他慢慢站起來,身子頓了頓,然後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全身都在滴血,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血色的腳印。可他走得那麼穩,仿佛沒有任何事情。我趴在他身上,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頭一次沒有覺得難以忍受。他似乎也想起來,有些擔憂道:“你會不會很難受?”
“沒有……”我沙啞出聲,“我不難受。”
“那就好……”他低笑起來,“我總擔心,你討厭我殺人。
“從和你在一起以來,我就很擔心你討厭我……”他歎息出聲,“我一直知道你是個好人,可我也一直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我殺了好多人,也做過很多錯事,我以前從沒覺得後悔過,直到遇見你。”
他一開口,我就忍不住落下淚來。他沒有察覺,繼續喃喃:“其實我本來沒想過和你在一起的。陛下將我賜給你,讓我完成任務,可我不願意。我不想用自己的婚事去做這件事。你知道,她就是希望我能利用你去偷血契,那時候我就覺得,不就偷個血契嗎,這有什麼呢?
“所以我讓上官婉清引你到鳳樓,用沈夜的身份接近你……
“可我也沒想過,怎麼就喜歡上你呢?怎麼那一年在竹林裏的人,就是你呢?我想了那個姑娘十年,怎麼就是你呢?
“我這輩子沒被人喜歡過,沒被人珍惜過,我總是在被放棄,我總是一個人,直到你出現。你說你願意為蘇容卿去死……那時候,我那麼歡喜。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一個,願意為我去死的人。
“你沒有放棄過我,在那個迷宮裏,到最後你都沒有丟下我,還差點為了救我死去。那時候我就覺得,無論如何,我得護你一輩子……
“可後來我發現,你喜歡的是蘇容卿,不是沈夜。我日日夜夜都在擔心,都在害怕。你喜歡那麼完美的一個貴公子蘇容卿,你喜歡的那個人如此幹淨,可沈夜呢……
“我不是玩弄你,我也不是騙你,舒城,”他聲音裏有了啞意,“我隻是太喜歡你,喜歡你到患得患失,無法坦誠。”
“我知道的。”我開口,帶了哭腔,“我不計較,你不要說了……”
“不說了,”他輕笑起來,“可現在不說,萬一以後說不了了呢……我以後不想回楚都了,我想留在藥王穀,或者去浪跡天涯。可你要做舒少主的,要好好保護你的家人。”
“我不做了!”我大吼出聲,“我陪著你,你去哪裏我都陪著你!我們不分開了!”
“可是……”他聲音裏帶了笑意,“我害過你呢。我害了上官流嵐……”他說到這裏,我忍不住僵了身子,他卻笑了起來,“雖然不是故意。那時候陛下帶人追上來,他們的人太多了,陛下給了我兩個選擇,拖住你,或者殺了你。在你和上官流嵐之間,我選擇了你。當時我帶著你跳進密道,是因為我知道,陛下不會容下你帶著五千私兵去藥王穀,我如果不把他們留在上麵,陛下就會一路追殺他們到藥王穀。”
我聽著這些話,愣在原地。他輕笑起來,繼續道:“我和秦陽沒什麼,她愛著的是她的哥哥秦書,秦書在我手下,所以她聽從我的指令。那次她來見我,也不是私會,隻是她急著見秦書卻找不到對方,所以才著急來找我。我不知道你們舒家的密室在那裏。你姨母舒煌的事,也不是我說出去的。我不知道是誰……但不是我。我……”
“別說了!”我打斷他,“別解釋了,我不在意。我隻想要你好好活著!沈夜……”我牢牢抱緊他,“你如果不在,沒有人保護我,我這麼傻,會被人欺負死的。”
他沒說話,背著我,步履艱難。
“是啊……”他茫然地開口,“你這麼笨,當舒家少主,怎麼會耍得過陛下那隻老狐狸……可是沒事的,”他又安慰我,“我讓沈從留下來了。他會幫你的。”
“我不要沈從……”我顫抖著大吼出聲,“我隻要你!我隻信你!”
他沒說話,隻是低笑。天一點點明亮起來,他溫柔出聲:“舒城,別喜歡我。陛下將我放到你身邊,最終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喜歡我。
“哪怕你喜歡我,也別為我做傻事。”他聲音裏帶了哭腔,“從打聽到陛下的動靜開始,我就明白了。陛下是想讓你愛上我,殺了我,然後愧疚,在我死後,用血契救我。這才是她設局的真正原因,她要讓你們舒家的血契再無作用。別做傻事,我會好的,知道嗎?”
聽到這裏,我愣住了,他似乎已經堅持不住,一步一步,走得無比艱難。
他的聲音也開始虛浮,卻還是在反反複複道:“別救我……別愛我……別記著我……舒城……”他猛地一個踉蹌,就摔倒在地上,然而他還不忘扶住我,讓我砸到他身上,不傷半分。
我壓在他身上,鼻尖全是血腥味,我慌忙直起身來,開始給他輸送真氣。
然而他身體裏已經一點內力都沒有,空蕩蕩的一片,手腳也已經變得冰冷。
我不知所措,隻能拉著他,死死地拉住他。
“你不能有事……”我沙啞著聲音開口,“沈夜,你不能有事……你有事了……我怎麼辦?你要丟下我嗎……沈夜……”
他沒有回應我,緊皺著眉頭,氣息慢慢微弱下去。
我慌忙得什麼都不能想,隻知道不停地往他體內送我的真氣,然而他一動不動,口裏喃喃著什麼。好久,我才反應過來,顫抖著趴下去,聽他在說什麼。
我那麼努力地凝神去聽,終於才聽清他說什麼。
他說:“舒城,別怕。”
而後,他再沒了聲息。我愣愣地看著他,他趴在地上,全身是血。天一點點地亮起來,陽光灑滿了大地,而這個男人,這個我愛過、恨過,我這輩子為之魂牽夢縈的男人,卻沒有睜眼。
他沒能看到陽光落滿山河,也沒能看到萬物蘇醒,晨露微寒。
他說好要將我送回楚都,說好要回藥王穀養病,說好會長命百歲,然而此時此刻,他一動不動地趴在這裏。
他十二歲掌管君子門,十七歲手握暗庭,成為暗庭隱帝。我從未見過他這樣聰慧的人,也從未見過他這樣的高手。他見過這世上最慘烈的黑暗,也經曆過這世上最可怖的地獄,卻因為喜歡上一個人,安靜地躺在了這裏。
他本該注定有著不凡的人生,站於世界頂端,俯瞰眾生,然而隻是因為喜歡上一個人……
我顫抖著將他抱入懷裏,低喃出他的名字:“沈夜……”
然而他沒有回複我。
我如此清楚地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了。
我顫抖著,低頭吻上他的眉眼。那裏染了風幹的血痕,仿佛是一顆朱砂痣一般。
“沈夜……”我痛哭出聲,“我怕。”
你不在,我害怕。
我害怕這世間,再沒有一個叫沈夜的男子,美如春日山河,豔似天香國色。
我想象過他死去的模樣,我以為自己會開心或是痛苦,然而等他真的再張不開眼睛,我才知道,原來他的死亡,是這樣一種感覺。
其實並不是痛苦,也不是悲傷,也不是欣喜。
而是世界都變得空寂,萬籟俱靜,仿佛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和意義。
所以他不能死去。
那一刻,我忘乎了所有,靜靜地瞧著他。
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死,他不能。
若他要死,除非我死。
這個念頭這樣清晰地浮現出來,我甚至再記不得他的囑咐。
他明明已經告訴我,這是陛下的陰謀,借由我的手殺了他,借由我的愛和愧疚救活他,然後毀了血契,毀了我們舒家的仰仗。我知道這是陰謀……可我沒有辦法。
我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死死地抱住了他,我遏製住自己腦海中那可怕的念頭,將自己埋入他的懷裏,一動不動。我的眼淚拚命地流出來,好久好久,我才聽到馬蹄聲。
有人衝了過來,有人拉扯著我,我聽不見聲音,我看不見來人,我隻知道我不能放手,我死死地抓住他,一動不動。無論誰來拉扯,我都不動。
我的世界什麼都沒有,隻有他。
我已經給了舒家夠多了……我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我都當著別人。我從來沒有放肆過,我從來沒有任性過,我怕給家族蒙羞,我怕給家族惹禍。我從小學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過著自己不喜歡的人生,我一直在退讓,一直在容忍,成為世家子弟的典範。
為了舒家,我放棄了他,哪怕娶了他,我也一直沒有對他好過。為了舒家,我想殺了他,親手將相思放進進他的湯裏。那是我婚後第一次對他示好,哪怕那時候他冷冰冰地想要拒絕我,但我知道,其實看到我給他下廚,他那時候,一定很歡喜。
為了舒家,我已經放手了所有我想要的,我現在隻想陪著他,隻想留在他身邊,這不可以嗎?很過分嗎?我隻是不想放開他的屍體,我不能和活著的他在一起,難道他死了,我也不可以嗎?
我死死地抱住他,好久,我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冷聲道:“他已經死了,便是死了,你也不讓他安寧嗎?”
我愣愣地抬頭,看見沈從站在我麵前。
他畢竟是沈夜帶了十多年的人,眉眼氣質都像極了沈夜。他皺著眉,仿佛就像年少的沈夜。我呆呆地看著,聽他道:“舒城,你知道在宮裏的時候,他為什麼突然疏遠你嗎?就是因為他知道了,陛下最終的目的,就是借由你對他的愛,去完成陛下的目的,他不希望你喜歡他,更不願你愛他。他不願意你因為愛他而痛苦,所以舒城,你現在這個樣子,對得起他嗎?!
“你知道他忍受了多少嗎?!”沈從語調裏有了怒意,“相思之毒,根本無藥可解。他暫時壓製,可是壓製也會有毒性。每當他動用真氣,就會感覺經脈如爆裂般痛楚,他的皮膚會變得異常敏感,每一次觸碰,都會讓他疼得仿佛刀削。他本來可以壓製著毒性等到去藥王穀,也許鄭參來他就會有救,可他執意救了你。他囑咐我照顧你……你想死,你作踐自己,你以為我就不想嗎?”
沈從閉上了眼睛,顫抖著身子:“我想你死,比誰都想。可是……”
“可是,我是他用命換來的。”我輕笑起來,“可他問過我嗎?”說著,我嘶吼出聲,“他問過我,我願意他用命來換嗎!他該殺了我,該好好活著,該做所有他想做的事!
“你以為我願意活下來嗎……”我閉上眼睛,任由眼淚落了下來,沙啞著聲道,“你以為……我就不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嗎……”
話沒說完,一巴掌就抽了過來,我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見上官婉清站在我麵前。
她紅著眼看著我,顫抖著聲道:“還給我……”
“什麼……”我疑惑出聲。她猛地就撲了過來,一拳一拳地揍到我臉上,怒吼出聲:“把沈夜還我!還我!”
拳頭落在我身上、臉上,疼得我整個人抽搐起來。
上官婉清嘶吼著,像野獸一般號哭出聲:“他喜歡你……他愛著你,我以為你會對他好,我以為你們會幸福,我才放手……你怎麼可以這麼對他!怎麼可以!我不該讓的……”她哭喊出聲。我腦子嗡的一下,一巴掌就抽了過去。我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領,一個翻身就將她壓在身下,一拳揍了上去:“他是我的夫君!”我怒吼出聲,“他死了,也是我的人!”
話沒說完,上官婉清就又將我按下去。我們兩個在地上,拚命廝打起來。
疼痛中發泄著我的痛楚,直到最後我們終於筋疲力竭,她將我的臉按著埋進泥土裏,一拳一拳落下來。
“既然不愛他,為什麼不放了他!既然這樣恨著他,為什麼還要不放手!”
“誰說我不愛他!”我號啕出聲,上官婉清愣了愣,我整個人蜷縮起來,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嘶吼出聲,“誰說我不愛他!”
我明明愛著他,愛得連自己都不顧,愛得忘記了所有。
我以為他恨著我,我以為他不在意,我以為他害了我,我為了家人,對他因愛成恨,才終於用了相思。
誰又說……我不愛他。
若願意為他去死都不是深情,那麼到底什麼,才能算是情深?
上官婉清沒有再動,她愣在原地,好久好久,竟是什麼都沒說。最後,她像一個孩子一樣,號啕出聲。
沈從靜靜地看著我們,然後一步一步走到沈夜麵前。他蹲下身來,輕輕握住沈夜的手,微笑起來。
隻是那麼一笑,他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十幾歲的少年,仿佛一瞬之間就長大了一般,那麼溫柔地說:“大哥,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