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我見他抱得輕鬆,心裏不由得沉了幾分,麵上卻還是假笑著道:“你的傷好得挺快的。”

他不說話,嘲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明白了我意思。然而他沒有理我,足尖一點,便往密林裏踏了進去。

密林裏應該是有一個極其厲害的陣法,他抱著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著。每挪一步,他似乎都在聚精會神地估算。這樣的算法極耗心神,不一會兒,他的額頭上就有了冷汗。

我不敢說話,怕擾了他的思緒,瞧著他艱難的模樣,我頭一次有了這樣手足無措的感覺。好像一個孩子,明明知道事情已經危急,卻什麼都做不了。我忍不住咬緊了唇。他終於得了空,瞧著我的神色,似乎是明白我在想什麼,他竟是安慰性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

我呆愣地抬頭看他,他便笑了,溫和道:“不用自責,我的妻子,隻要在我懷裏就好。

“這世上風雨憂患,我都會為你遮擋阻攔。”

說著,他踏出了最後一步。

一瞬之間,天旋地轉,我死死地抱住他,他卻泰然而立,仍由旁邊景物變換。片刻後,一個山穀出現在我們麵前,山穀邊上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黑底白字,帶著歲月衝刷的斑駁,寫著:藥王穀。

進了藥王穀後,立刻就出現了人,他們都忙忙碌碌,手中要麼拿著醫書,要麼拿著銀針,要麼拿著藥材。也有背著背簍手持鐮刀的人走過,背簍裏全是草藥。

沈夜帶著我一進去,所有人都親熱地同他打起招呼來。

“沈公子來啦。”

“沈樓主好久沒見了。”

“沈大美人是來找穀主的嗎?穀主在書房。”

“沈……”

這些人對沈夜都很熱情,看得出他們之間很熟悉,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沈夜一眼。沈夜卻也不避諱,徑直道:“我與鄭參關係好,時常過來,穀裏老老小小我大多識得。”

我們說著,便來到了書房。進書房前鄭參似乎就已經被通報過,沈夜一踏入房間,便聽他高興地道:“沈兄來了。”

說著,他便執著青竹仗摸索著走了上來,然而走了兩步,他便皺起了眉頭。

“腳步虛浮,呼吸帶甜。”說著,他便伸手去拉沈夜。沈夜小扇一擋,將他的手按了下去,直接道:“我們到你這裏來,是為著讓你去見一個人。”

“沈夜,你再這麼折騰,下次你就來藥王穀葬了吧。”

鄭參不管不顧,竟完全忽視了沈夜的話。他發了脾氣,轉身便道:“我在煉藥,離不開,讓那人先撐著,撐不到我去就死了算了。”

“鄭參!”我怒吼出聲,冷冷地瞧著麵前這個男人,內心忍不住掀起了波瀾。

其實我知道,他和上官流嵐都是可憐人。瞧著他這樣冷漠的樣子,回想著流嵐帶著苦澀的笑意,我卻是再也忍不住,在眾人猝不及防間,一拳就揍上鄭參的臉。

他是個不會武功的,一拳就被我揍翻在地。但也就是那瞬間,我瞧見他袖中銀針猛地飛出,沈夜手中小扇先知般擋在了那銀針前麵,他怒喝了一聲:“去救上官流嵐!”

聽到這話,鄭參愣了愣,什麼都看不見的眼裏一片茫然。許久後,他竟是大笑起來。

“她要死了……她終於要死了嗎?”他聲音裏全是絕望,卻是笑得放肆,“太好了,我等了這麼久……她終於要死了。

“上官家那麼多富貴榮華,她終於握不住了……”

他說著嘲諷的話語,一麵笑著,然而不知怎麼,他突然急促咳嗽起來,眼淚竟就這麼生生咳了出來。

我愣愣地看著他,全然不能想象,這就是在我家進退有度為我母親治病的大夫。我捏著他的衣領,鬆了又放,許久後,我閉上眼睛,終於道:“鄭參,看在上官流嵐用自己的命救了你的命的分上,不要絕情至此。

“上官家的富貴榮華她怎麼就握不住了?”我顫抖著沙啞出聲,想起朝堂之上,上官流嵐那挺拔如鬆的身影。

十八歲入朝,二十歲擔任上官家主,不過四年,便將那篩子一般的上官家理得幹幹淨淨,於朝廷激流之中長身而立,成為我朝首位兼任大理寺卿的刑部侍郎。

這樣的好手腕,這樣的聰慧,不過區區上官家,她又怎麼握不住?

“若不是那一年你被上官流清下毒,她為了救你毀了自己的身骨底子,她何至於此……”

我眼淚忽地就落了下來,一時亢奮之下,我的拳頭如雨一般落了下去。

“她本來就該有大好人生!本來就該有這富貴榮華!她是上官家的嫡長女,她是上官家家主,假以時日,她便該是青史留名之人。是你毀了她!是你!是……”

“她怎麼救的我?!”

鄭參卻是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拳頭,猩紅著眼大吼出聲:“她不可能救我!她……”

“鄭參。”沈夜終於開口,聲音冷冷清清,仿佛是天山上冰冷的雪塊,卻瞬間讓人冷靜了下來,“你年少時遇見的人,不是上官流嵐,是上官流清。所以上官流嵐沒有騙你,她把你愛的人送還給你了。

“當年你在年少時遇見上官流清,但你父親嫌棄她是庶女,希望你能嫁給上官家的嫡女,於是便哄騙你,你遇到的是上官流嵐。陰差陽錯的是,你留給上官流清的香囊,也因為香味獨特被上官流嵐搶奪,於是那一年你在鳳樓遇到上官流嵐,便將她誤認為是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而當時上官流嵐失憶,也就聽你的,任由你說。

“那時上官流嵐對你起了情誼,可後來等上官家來尋,你因她被刺殺失去一雙眼睛。她終於想起了所有事情,她不願做別人的替代品,於是就將上官流清還到了你身邊,一直陪伴你。你我都錯了,”沈夜垂下眼簾,慢慢道,“你我都以為,上官流嵐是為了上官家的權勢回到上官家,是看不起你不願與你結親。但其實,她不過是情深如此,奈何不得。

“不願當別人的替身,便隻願將所有愛意變成泥土,護在你的周身。你喜歡上官流清,她便將這上官家的庶女折了羽翼,放在你身邊侍奉你。可上官流清與上官流嵐爭奪家主之位多年,哪裏就能安分的?所以那一年你以身試毒,將解藥交給上官流清,讓她適時解毒,她卻將解藥藏了起來,通知了上官流嵐。

“為了救你,上官流嵐用了以命換命的法子……”

“別說了……”鄭參整個人顫抖起來,反反複複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

“鄭參,”沈夜垂首摩挲著小金扇,一字一句慢慢道,“她早就該死了,然而一直撐著,不過是因為她想讓你當上上官家的主君。

“哪怕上官流清害她、恨她、辱她,但隻因你愛著上官流清,上官流嵐便願意用自己的一切,為上官流清鋪康莊大道,繪錦繡前程。她想要你過得好,她沒辦法迎娶你成為上官家的主君,便讓上官流清……”

“別說了!”鄭參猛地大吼出聲,整個人癱倒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竟就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我靜靜地看著,一咬牙將他提了起來,怒道:“你再哭她就真的死了!趕緊跟我回去救她!”

聽到這話,鄭參微微一愣,片刻後,他眼裏猛地有了亮色,趕忙讓人備馬匹和藥箱,跟著我們衝了出去。

有鄭參帶路,藥王穀再不像一開始那樣難進。我們從另外一條路出穀,不一會兒就到了大路上。

我們三人一路上都沒說話,一言不發。鄭參咬緊了牙關,眼裏全是狠意。好不容易終於到了楚都,沈夜將自己腰上令牌一甩,城門的人嚇得連攔都不敢攔,就讓我們直接駕馬入城。然而我們才來到上官家附近,就聽到裏麵震天的哭聲。

鄭參猛地拉緊了韁繩,竟就不敢上前一步。而我也已了然,淚水一瞬間盈滿了眼眶。

沈夜駕馬與他並肩,低聲提醒:“她想見你,她已經很久沒見你了。”

鄭參終於回神,他翻身下馬,慢慢走了進去。每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帶著惶恐,整個人顫抖著,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我們二人上前攙扶他,他突然沙啞著開口:“那年我失明之後,她就離開了。回來時,來了另一個姑娘。

“她佩帶著我給流嵐的熏香,說著當年的事情。然而從她開口那瞬間,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嵐。我問她流嵐去了哪裏,她告訴我,流嵐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願意再與我這樣身份的人有牽扯。

“但我於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來當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將就一生。反正我已經是一個失明的郎中,想來我也認不出來。

“可是她哪裏知道……”鄭參慘笑出聲,“我早已不是靠熏香辨別她,我將她的聲音、她的語調、她的習慣一點一點刻進了骨子裏,我如此愛她,可是這樣愛情,她不要。因為我隻是個江湖郎中,哪怕是藥王穀的穀主,又哪裏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過她,可我這樣的身份,哪裏如此輕易見她?回到藥王穀,我日日夜夜告訴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麼能不在意?

愛一個人,愛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記掛她。越是執著,這份愛也就越發痛苦。

他終於是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裏,他恨她恨得想要將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樣,她屬於他。

他將上官流清留在身邊,幫她製毒,也不過就是為了聽聽她小時候的故事。她的蠻橫,她的驕縱,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卻也在腦海裏勾勒出她的模樣,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為了試探毒藥特性,將解藥交給上官流清後,以身試毒。後來等他醒來,便見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聽到了庭院裏的劍聲。失明多年,他早已能聽聲辨位,那劍聲一招一式,和他記憶裏上官流嵐的,一模一樣。

他靜靜地回憶著那個姑娘墨衣長劍的模樣,覺著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不過的時光。

於是他沒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劍,開門在那裏等她。

他本是想殺了她,她不愛他,她想憑借著另一個人糊弄他,他的真心實意,她卻視如草芥、隨意踐踏,那不若殺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當那利劍刺入她的身體,他終究是改了主意。

他突然覺得,他不想她死了,他隻是想她難過,為這個叫鄭參的男人,難過一點點。

於是他故意說他是為了上官流清,也不過是想聽她說一句她為此難過,她在乎。

然而上官流嵐笑著告訴他,她不難過,他鄭參,憑什麼讓她難過?

他想她說得對。

他鄭參一介草民,怎麼能讓她這樣的天之驕子難過?

哪怕他記得那明月夜的滿樹桂花,哪怕他記得他與她一起落入冰湖那瞬間,嘴裏深深的血氣。可是,那又怎樣呢?

說到這裏,我們已經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長巷。白花從府外一路掛了過來,紙錢隨風漫天飛揚。我仰頭看著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訴他:“可是鄭參,她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其實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確是上官流清。她問過你愛的到底是誰,問你如果那年你們不曾在山上相遇,若鳳樓是你們的第一次見麵,你是否還會愛她。你給了她答案,告訴她你們第一次在山上相見時,你就決定要愛她一生一世。

“可你在山上許諾的人不是她,任何一個女子……”我咬著牙,任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更何況是流嵐這樣驕傲的女子,怎麼容得下這份感情裏,全是他人的影子。所以她放你走,因為你說你要走。鄭參,你的愛是想將她禁錮,可她不一樣,她的愛是用她的一生換你幸福。你選了上官流清,她便給了你上官流清。”

他沒說話,踏入上官府。進入靈堂時,他掙脫我們,踉蹌著上前幾步,而後靜靜地佇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邊人聲鼎沸,哭聲震天,他佇立了許久,終於開口。

我聽到他說:“那年你問我,如果鳳樓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我會不會喜歡你。”說著,他顫抖著手撫上那烏黑的棺木,那是他心愛的女子,靜靜地躺在裏麵。他將頭輕輕靠上去,沙啞著聲道,“那時候我不能想象我怎麼會在鳳樓第一次見你,等我知道如今鳳樓卻是我們初見,我終於能回答你了。流嵐,我喜歡的。哪怕鳳樓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我也喜歡你。”

年少時的溫暖不過是一時的迷戀,那個明月夜遞給他瓦罐、為他舞劍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舊香飄十裏,明月始終映照無疆,那個墨衣銀劍的姑娘,卻再不歸來。

我瞧著靈堂黑白之色,看著那一口烏黑的棺材,亦是顫抖著撫摸了上去。

這漆亮的黑色,真是像極了我第一次見她時,她穿的那身袍子。

那時候我遙遙地看著她,覺著明明是個如此眉目俊秀的姑娘,怎麼穿著這樣的衣服,襯得整個人死氣沉沉。

可後來我才發現,正是這樣的衣服,才能遮下她一身光芒。她本來就是一把出鞘利劍,人人都懼她,人人卻也都愛她。

她掌管刑部大理寺四年,未曾有一場冤案,盡管她無數次被聖上責罰,被言官彈劾,被百姓辱罵,她卻都立於公正之前,用時間證明了她的忠善正直。

靈堂裏來來往往,哭聲震天,有布衣百姓,有當朝重臣。

我低頭觸碰到那冰冷的棺木上,心中一片安寧。

隻有那女子端坐於小桌前,黑袍玉冠,長劍橫放手邊,如我們無數次出去宴飲時那樣,端起一杯小酒,一飲而盡。

我叫她:“流嵐流嵐,你快過來投壺啊,我贏不過她們了。”

她便微微笑開,從容走到我身邊,修長的手執起小箭,手揚袖翻,那小箭便精準地投入壺中。

眾人忍不住喝彩鼓掌,我和上官婉清歡喜得一個勁兒地在一旁炫耀,而她亦忍不住讓喜色上了眼角眉梢。然後她抬起手來,不痛不癢地說一聲:“承讓。”

少年意氣風流,正是爛漫時候。

然而隔著這冰冷的棺木,我知道這一次,這個人是真的再也不會站起來,幫我投那一支箭了。

眼淚順著我的麵頰滑落,我再顧不得周身,忽地聽到了上官婉清的一聲厲喝:“舒城,快跑!!!”

我微微一愣,什麼都沒反應過來,便被人猛地按倒在地。

與此同時,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氣喘籲籲地衝了進來,指著我道:“就是她殺害我家大人的!就是她!!”

我識得這個女人,是上官家的管家上官林,我腦子嗡的一下,隨即便聽到鄭參紅著眼暴喝了一聲:“ 開棺!”

沈夜似乎就是在等這一句,他眼疾手快,小扇瞬間劈開了棺材蓋子,棺材蓋四分五裂飛濺開去砸向周邊,眾人驚叫著散開。鄭參卻是比誰都快,一個健步撲向了棺材,袖中銀針飛速紮了進去。

我被人壓著,來的人武功很高,我立刻認出來,這是禦林軍統領魏秀。我故作沉穩道:“敢問魏大人,舒城所犯何罪?”

魏秀是個狠的,鐵鉤猛地戳進了我的琵琶骨。我差點號叫出聲,然而還是一口勁咬牙忍了。

沈夜在幫著鄭參驗屍,這是我搞清楚事實的機會,我不能擾了他們。

於是我咬死了牙關,顫顫發抖,魏秀一提那鎖著我琵琶骨的鐵鉤,我便被逼得立刻站起來。

太疼了。

我整個人都反抗不得,隻能被他們拖拉著往前走。沈夜終於發現了這邊不對,我瞧出了他的意圖,在我出口之前,我就聽到上官婉清又一聲大吼:“帶鄭參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循聲看過去,正瞧見上官婉清和一幹士兵打鬥著。她一麵打一麵不忘罵人:“老子是上官家的小姐,你們這群人喪心病狂吃了豹子膽了!有種就殺了老子啊!哦,對,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都殺了老子表姐了,還在乎老子一個旁支嗎!如今上官流清失蹤,你們就這樣放肆,有本事你等她回來,有種你們就去殺了舒少主!等上官流清回來,告訴她你們把舒家少主給殺了,老子就不信了,你們就算今天把她帶走了,你們敢……”

“婉清小姐瘋了。”我走到門前,聽到上官林冷淡的聲音,“趕緊收押起來等老夫人處理吧,免得她在這裏瘋言瘋語擾了客人。”

聽到這話,我心裏立刻一寒,已經明了此刻上官家是上官林主事了。

我回想著上官家的情形,上官家正支嫡長女是上官流嵐,庶出上官流清,管家上官林是上官流嵐的三姨母,而她的同胞姐姐上官雲,正是除了上官流清之外的上官家主第三順位繼承人。若上官流清身死,那麼上官雲便是上官家的新任家主。

我瞬間回過神來,覺著自己怕是卷入了上官家新任家主的鬥爭之中。當初上官流嵐臨終把我叫來,怕也是知道自己離世後上官家必然風起雲湧,她期望寄托於我舒家的名望,來壓製一下上官家的動作,讓上官流清順利繼承上官家主之位。然而誰曾想……

魏秀猛地一拉琵琶鎖,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便踉蹌著步子跟她走出去。

我聽著身後沈夜和他人的打鬥之聲,看著麵前禦林軍的身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誰曾想,上官雲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哪怕拖我舒家下水,也要和上官流清鬥這麼一鬥。

而如今,能給也敢給上官雲這樣膽子的,怕也隻有當今聖上了。

我知道陛下不可能對我怎麼樣,所以一路特別老實地讓魏秀拉入了天牢。他們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將我收押好後,便派人嚴守,之後就離開了。

沒有了上官流嵐,也沒有了那個會把牢房給我布置得像臥室的人,天牢也就是天牢原本的模樣。冰冷的石床,簡陋的茅廁,整個房間裏散發出奇怪的臭味,不時有老鼠從洞裏鑽出來,讓我整個人從心裏發顫,忍不住在它爬出洞口之前就用頭發發力射殺了它。

天牢的夜裏特別安靜,所有人都仿佛是死了一般,我靜靜地坐在石床上,回想著發生的一切。

上官流嵐是在和我喝完酒回去後就病的,她以為自己是命不久矣,於是叫我過來,讓我去找鄭參。我原以為她讓我找鄭參不過是為了在最後一刻見一麵心上人,此時此刻我卻不由得深想,會不會有其他的理由?

而我開始找鄭參之後,很快就有人追殺我們。這批人是女皇的人,他們隻是為了阻攔我,而沈夜也裝病配合,隻是讓我不要找到鄭參,可他們是為了什麼讓我不要找到鄭參?

最後我的兵馬到了,我強行去找鄭參,沈夜帶我進入藥王穀,卻在躍下的一瞬關閉了石門,隻讓我們兩人躍下,那我的那些私兵呢?他為什麼不讓他們跟著我們走,他想把他們留在那裏做什麼?而他明明是想阻止我去找鄭參,最後卻又為的什麼答應我?

而我一回來,立刻被上官林以毒害上官流嵐的罪名抓捕。上官流清失蹤,上官婉清被抓,這證明上官林已控製了上官家,而當夜我和上官流嵐的對話,也隻能任由上官林顛倒黑白。

這件事雖然混亂,但是我可以確定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陛下欲扶持上官林或者上官雲為上官家家主,她不願意上官流嵐或者流清任何一個人當上官家的家主。

第二件事是沈夜在這件事上是幫著陛下的,否則他不會裝重傷騙我,也不會將我五千私軍阻攔在藥王穀外。

但是是什麼讓陛下突然起了這份心思?而陛下要如何將這份心思轉化為實質行動,難道她真的覺得,就憑上官林指使家仆指認,就足以將我一位舒家少主處決嗎?而在這當中,沈夜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

鄭參是目前唯一除了官府靠近過上官流嵐的醫者,如今我讓沈夜帶走他,沈夜又會怎樣利用鄭參?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越想越覺得惶恐,我不由得敲打了兩下腦子,讓自己拚命冷靜下來。

等到半夜時分,天氣越發地冷了,外麵突然傳來了腳步聲。我霍然抬頭,看見兩個人披著黑袍走了進來,匆匆忙忙走到我前後。兩個人翻開黑袍帽子,竟是我的母親和白少棠。

白少棠握著腰上的劍打量著四周,低聲說了句:“我去看著,母親務必快些。”

說完,白少棠便走了出去。母親轉過頭來瞧著我,麵色深沉道:“城兒,你聽我說,這是陛下做的。”

“我知道。”

“那日你被請去上官家,而後就失蹤,兩日後就傳來了上官流嵐的死訊,緊接著上官雲便在第二日朝堂之上當朝告禦狀,說是你謀害了上官流嵐。”

“證據是什麼?”

“上官流嵐死於劍傷,而傷她的手法,和你的劍法如出一轍。上官家當天在場的家仆均指認當天隻有你進過上官流嵐房中,而後便匆忙離去,等他們進屋內時,上官流嵐已沒了氣息。”

聽到這話時,我忍不住顫抖起來。

流嵐不是自然死的……流嵐是被人害死的。她本來可以活著……

“為什麼是兩日後才告?”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母親目光裏有了波瀾。

“上官雲說,當時上官家一片混亂,本來是打算等到新任家主上官流清來處理此事,可等了兩日才傳來上官流清的消息,她才越俎代庖,暫代家主一職來處理此事。”

“可真是一個好說辭……”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冷笑起來。母親麵不改色,繼續道:“可我去查了一下,倒知道了另一個消息,那就是守在上官流嵐身邊的親信,都同上官流嵐一起死了。有一個不知所蹤,上官家正在四處尋找,他們說的是,那個走失的親信和你一起裏應外合殺了流嵐和其他人,然後畏罪潛逃。所以我猜,你一走他們就動了手,上官流嵐立刻通知了上官流清,在上官家死守了兩日。可上官流清也中了他們的道,半路失蹤,兩日後上官流嵐才被他們殺死。”

“他們就不怕驗屍驗出來嗎?”

“有陛下作為依仗,他們還怕刑部的那些仵作們嗎?有一種藥水讓屍體泡一泡,便能將死亡時間作假,這本是大內秘藥,但我想……”

“所以陛下,到底是要什麼?”我霍然抬頭,“她難道就真的想要我死嗎?”

“她不敢。”母親淡聲開口,摩挲著玉扳指,在我鬆口氣時慢慢說出下一句,“她不過是想要你生不如死罷了。”

我:“……”

“其實上官家的事,也不是不能解決。可問題是,我收到宮裏來的消息,有人遞了一份折子,說的是元德元年軍餉一事。”

一提到這事,我忍不住皺了眉頭:“這怎麼了?”

“元德元年,有人在軍餉上動了手腳,吞了惠州軍餉十萬兩。兵部如今對賬查到了當年的事,便派人查了下去。”

我靜靜地聽著,回想著元德元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時新帝登基,天下大亂,外有敵寇直逼雲、惠、靖三州,內有義軍四處起義。姨母舒煌為三軍主帥統管靖州,我為監軍,而上官流嵐……似乎是正被她娘逼來曆練,在兵部暫代一位“病重”的侍郎處理事務。

“這筆軍餉……”母親垂下眼簾,慢慢道,“是你姨母吞的。”

“此事……我隱約知道,但不清楚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眉頭緊皺,回想著那時候的事。其實我隱約知道舒煌姨母有些不幹淨的事,但我一直沒去戳破,這畢竟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以姨母的為人,必然是有難處才會如此。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擔驚受怕,總擔心什麼時候會事發問罪。

母親了然我的想法,刻意放緩了語速,讓人心中寬慰不少。隻聽她不緩不急道:“當時靖州危難,但靖州不過是由一個寒門子弟升上來的將領鎮守,不像雲、惠兩州,皆有家族鎮守,有積蓄有底子有人脈,兵部恨不得把所有錢都往雲、惠兩州送過去。最窮的州麵對最強的士兵,你姨母沒有辦法,隻能以貪汙的方法貪下了十萬兩,然後放到了靖州,這才讓靖州度過危難。”

“這與我這件事是什麼關係?”我皺起眉頭,直覺母親不會在這種要緊關頭和我說些無關的話。

“當時你姨母要動這筆銀子,但你是監軍,動這筆銀子要你開口答應才行。於是是你姨母偷了你的章去調的銀子,而批下這筆銀子的兵部侍郎,正是上官流嵐。”

聽到這裏,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所以,他們要參我元德元年貪汙了十萬兩軍餉,然後告訴大家,我之所以殺上官流嵐,是怕這件事暴露。等到時候,我就不僅僅是殺了上官流嵐的問題,還要追究軍餉的問題,便就是讓我死,這理由也足夠了。

“我不讓他們得逞,就有另外一個辦法,那就是把姨母供出來,可是……他們知道我不會供。姨母身子骨不好,來了這裏,怕就是得抬著出去了。”

說到這裏,我心裏一片清明,似乎終於明白了很多東西。

“我會在外麵想辦法。”母親眼裏露出狠絕的眼神,慢慢道,“你……要保住你姨母。”

“我知道。”我點頭。母親重新戴上帽子,便要離開。她臨行前,我忍不住叫住了她。

“母親,”我沙啞了聲音,“您今年,也不過就是三十八歲吧,舒家感情好,其實過繼一個來養,從小養,也和女兒是差不多的。”

母親沒說話,我看到她捏著帽子的骨節泛白。我歎了一口氣,靠到了牆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輕聲道:“要是保不住……那就不保了吧。”

“舒城,”母親開口,聲音裏全是啞意,夜風吹來,讓她的黑袍獵獵作響。她立於夜色之中,如同我年少時記憶裏那樣,長身挺拔,猶如大樹一般,可遮風避雨。我忍不住咧嘴笑開,她終於怒吼出聲,“我生你養你,就是為了讓你這樣作踐自己嗎!我舒家還不至於不濟於此,我知道,你是怕我和那位兵戎相見,我不與她兵戎相見,我陪她共赴黃泉又怎樣!

“你是我唯一的女兒。”她轉頭看向我,神色堅定,“理應珍愛自己,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誰都重要。”

說完,她便匆匆離開。我愣愣地瞧著她遠走的方向,一時之間,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世上最疼愛自己的莫過父母,再沒有人能越過這份情誼。

然而正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此,所以母親……

我閉上眼睛。

——我寧願自己死,也要你好好活。

母親走後,我自己坐在床上,呆呆地想著一切。陛下這一場局,真是一環扣一環,為的就是我無法逃脫。她知道我一定會去不顧生死地幫流嵐,知道我一定會為姨母抵罪。但我著實想不通,陛下到底是為什麼,突然翻出了姨母的案子,難道真的就是巧合嗎?這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我歎息出聲來,有些不願意深想,幹脆閉上眼睛,抱著自己睡覺。雖然石床又硬又冷,周邊又臭又髒,但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就這麼一倒,我竟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上,我就聽到開鎖的聲音,隨後有士兵衝進來,將我拖了出去。我被人拉扯著,肩胛骨生疼,不由得號叫起來:“放手放手!疼疼疼!!”

對方不理會我的號叫,徑直將我拖到了刑堂,等我看著那些熟悉的刑具時,我不由得麵皮一緊。

這世上還有比我混得更慘的貴族嗎……

我居然這麼熟悉這些刑具,我居然這麼熟悉!

旁邊的人開始熟練地幫我上刑架,我也沒有掙紮,隻是在拚命地想,到底怎麼樣才能不遭受這些罪……

我腦子飛快地運轉著,不一會兒就聽到侍衛諂媚的聲音道:“秦大人,這邊請,人已經綁好了,就等著您過來。”

聽到這句話,我更覺得不好了,等我抬頭的時候,果然看見了秦陽。

她穿著深紅色的長袍,手裏拿著一條小皮鞭,笑盈盈地向我走來。

“舒大人,好久沒見了。”

“秦大人……”我艱難地撐起一個笑容,慢慢道,“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秦陽笑得高深莫測,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正對著我。旁邊侍衛殷勤地上了一杯菊花茶,這茶的作用我知道,消火。

我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秦陽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烙鐵在火盆裏烤得熾熱,旁邊侍衛將烙鐵從火盆裏拿出來觀察了一下,回了句:“大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秦陽懶洋洋地掃了一眼周邊,嚇得我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看我的樣子,秦陽不由得笑了,慢慢說了句,“舒城,我本以為你很有出息的。”

“我一向能屈能伸。”

“嗯……這點我認同,”秦陽少有地點頭稱讚了,麵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舒城,其實這個案子我不想審。”

我:“……”

不想審就不要審啊!你幹嗎要這麼為難自己來這麼簡陋的地方!秦大人你趕緊走!!

“可朝堂上沒人能審。死的是大理寺卿兼刑部尚書,被告是舒家少主,想審的要麼沒資格,要麼沒能力,有能力有資格的都避之不及,陛下也就是看中我和你平時結怨結仇甚多,所以挑上了我。”

我:“……”

是的,我知道。從秦陽站在我麵前開始,我就知道,陛下一定是故意的!

這個和我撕了這麼多年,恨不得把我骨頭都咬碎的政敵兼後來的情敵,我娶了她的心上人,仗著家裏權勢欺壓她這麼多年,她今天不一雪前恥不但對不起自己,還對不起用心良苦的陛下。

所以我認命了,也不多想什麼,更不想掙紮什麼了。我覺得我舒城這輩子的運氣大概到頭了,風水輪流轉,誰曾想有那麼一天,我居然落進了秦陽手裏。

我吸了吸鼻子,一臉坦然道:“別多說什麼了,新仇舊怨一並了了吧。”

“舒大人別這麼說,”秦陽笑眯眯道,“在下是奉旨行事,一切隻是為了事件真相而已,咱們也就不兜圈子了,在下問了,舒大人便老實回答好了。敢問舒大人四月初九那天,你和上官流嵐大人去做了什麼?”

“喝酒。”

“後來呢?”

“我回了鳳樓……等半夜的時候,上官家的人來通知我說上官流嵐要見我,我就去了。後來上官流嵐和我說要找鄭參,為了朋友情誼,我當天晚上就出發去找了鄭參。”

“當天晚上上官家其他人知道你來過嗎?”

“我不清楚。”

“那你去的時候上官流嵐身邊有哪些人?什麼樣子?他們在做什麼?”

說著,秦陽便讓人給我送了一遝白紙來,又讓人鬆了綁住我的繩子,讓我描繪那些人的樣子。

世家子弟的畫工比不得名師,但描個人樣還是可以的。我努力回想著當時的人,盡量一個個都畫了出來。等畫完之後上交給秦陽,秦陽一張張地審閱,而後道:“他們都死了。”

“你再具體說一說你和上官流嵐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吧。”

“當時我被人叫出去,因為事發緊急,我的夫君……”說到這裏,我哽了一下,最後終於道,“蘇容卿同我一起用輕功趕到了上官家,直接到了上官流嵐房間裏,當時她房間裏隻有五個人,走廊上沒有亮燈……”

我知道秦陽這是在查我供詞中的細節,想要和現場的證據匹配驗證我的話是否真實,於是我盡量描述得細致一些,沒有遺漏任何的細節。

我說完一遍,覺得有些口幹舌燥,秦陽大發善心讓人給我端了水,皺著眉道:“再說一遍。”

我隻能又拚命回想著,再說了一遍。

秦陽沒有抬頭,旁邊做筆錄的人已經換了一個,因為上一個的手都寫酸了。下一個人也同上一個人一樣,一拿到筆就開始奮筆疾書,似乎是要記錄下每一個字。

“沈夜站在門外等我,我走出去的時候,沒有回頭……

“沒有特別的聲音,隻有呼吸聲,我走的時候上官流嵐隻是病重,但還很清醒。

“我沒有殺她……

“我不知道……”

我反反複複地說著當時的記憶,等到最後,我已經神智不太清楚,嗓子幹得難受,不斷地喝著水。秦陽就坐在凳子上,耐心地聽著我把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等到我實在說不動了,秦陽終於道:“好了,休息一下吧。”

說著,她招了招手,讓人把方才記錄下來的供詞都呈了上來。我終於停了下來,不由得開始思索,秦陽方才的舉動,到底是想做什麼。轉了一個彎,我便明白過來,秦陽是想看我幾遍複述之間有沒有矛盾的地方。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咯噔一下。其實我並沒有辦過什麼案子,但過去笑談時上官流嵐同我說過,若是一個人真實的記憶,而不是造假,那她複述的過程絕不可能一模一樣,一定有不一樣的地方。若秦陽是想從這方麵入手,那我就完蛋了。

“舒大人,”秦陽匆匆掃完手裏的供詞,開口喚了我的名字,溫和道,“上官大人的事情,我大致清楚了,您不若和我說一下元德元年軍餉一事。”

聽到這話,我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元德元年軍餉一事,我確實不知情,然而當時調動這十萬軍餉的人,除了我便是姨母。我若矢口否認,那他們必然會將姨母抓入牢中調查,可以姨母的身子,她若進來,那就是九死一生,所以在此事上,我竟是連否認的資格都沒有。

於是我隻能沉默不語。秦陽耐心地等待著,許久後,她慢慢道:“所以,舒大人竟是連為自己自辯都不願了嗎?”

“此事,”我沙啞著聲,苦澀地開口,“在下無可奉告。”

秦陽了然地點頭,竟也沒為難我。她讓人理了供詞,慢慢道:“看來舒大人是累了,那在下明日再來造訪。”

說著,她從容起身便要離開,我瞧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奇怪:“秦大人,我有一個問題。”

“我不是不想為難你,”秦陽似乎是早已知道我要說什麼,率先開口,“我隻是不願意落井下石,我要為難你,也不至於是在這個時候。”

說完,秦陽便提步離開。聽她的話,我不由得愣了愣,琢磨著秦陽這人,倒有那麼幾分風骨。如今的局勢,隻要是個稍稍下作的,必然會咬著此事不放,假公濟私。哪怕沒有這麼不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著聖意走,也要讓人拿不出錯處。而秦陽因知我是被陷害,所以並不苛責我,倒有那麼些難得。

落難至此,竟然是秦陽相助,我的內心不由得有那麼些微妙。被人帶回天牢好久,最後我隻能是歎息出聲。

等到半夜時分,又有人來造訪,我原以為是母親,卻不想來人身形更為高大些。他將黑袍帽子放下,露出布滿血絲憔悴的眼,站在門口定定地看著我。

那眼神裏有責備,更多的卻是憐惜,看得我心裏一時竟愧疚無比,隻能慌忙走上前去。

“夜這麼深了,你怎麼來了?”

他不說話,靜靜地瞧著我。他一向注重自己的外貌,此時竟是好幾天都未打整一般,連下巴上都長出了胡楂。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會兒,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舒城,”他沙啞著聲音開口,“你這樣下去,早晚要死在沈夜手裏。”

我未想過,白少棠開口第一句,談到的就是沈夜。

這樣關鍵的時刻,我知道白少棠說這話的分量,不由得沉下臉來。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我隻問你一句,”白少棠沙啞著聲音,“你與舒煌姨母的關係,或說你如此在意舒煌姨母的心意,是否告訴過沈夜?”

聽到這話,我立刻便明了了白少棠的意思。

今日之事,上官流嵐之死不過是個引子,這事雖然有人證,但是以舒家的能力也能夠努力掰扯一下,憑著舒家的關係給我個清白。真正讓我們無能為力的,卻是舒煌姨母的案子牽扯在其中。

布局之人就是率先知道了我對舒煌姨母的情誼,料定我寧願一切自己擔著,都不願意讓她進牢房受半分委屈,才會拚命找了九年前的案子來嫁禍我。因為他們知道,哪怕我明知這是嫁禍,哪怕我隻要辯解翻供就能有一線生機,我卻都不可能開口。

世家子弟的情緒向來內斂,我與舒煌姨母感情之深所知者不過寥寥,布局者心思縝密,總不至於就是誤打誤撞隨意挑一個我的親戚去問罪。我親戚之中能問罪的人多得去了,怎的偏生就是舒煌姨母?

我明白了白少棠的意思,回想起那些時日,因著顧薔笙的事情,我和沈夜的關係還算緩和著,哪怕我一直抗拒、一直想著與他和離,但那些時日,我是真心實意待他好的。他拿著鳳樓的故事表達他的真心和毫無隱瞞,便就是牽扯著天慶十九年宮變一事都事無巨細地告訴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於是明知是如毒蛇一般隨時可能反咬一口的人,我卻發自內心地相信他不會負我。

那幾天他喜歡揉我的臉,逗弄我玩,然後抱著我溫柔問:“舒城,你有哪位放心不下的人嗎?”

我竟全然沒有戒心,徑直告訴了他,舒煌姨母……

“她身子骨不好,過往又有事情,我總怕什麼時候翻起來,她那個身子骨,隨便去牢裏逛一圈,就是去了閻王殿。”

回想起那日的話語,我站在冰冷的地麵上,忍不住冷笑出聲來。

白少棠露出了然的表情,許久後,他猛地大喝出聲:“舒城,你是豬嗎!這樣重要的事情!這樣生死攸關的事情!他是什麼人你難道不清楚?!居然就這樣告訴了他……”

“你到底查出了什麼?”我打斷了他,“他如今到底在哪裏?”

“他那日把鄭參帶走了,”白少棠稍稍冷靜了下來,“而後就不見了,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裏。後來我派人去打探,鄭參到了宮裏。

“我連著前因後果一想,你是從他那裏去的上官府,而後就從上官府直奔藥王穀,但你並未按著正常時間到達藥王穀,我就猜測是出了岔子,覺得是不是沈夜作梗,這是懷疑之一。

“其二,離開之前你派人來調私軍,我將私軍派出去後,你和他平安歸來,但是那五千私軍中了埋伏,折損了大半。幸存的人回來同我說,是沈夜帶著你進了密道,他剛走不久,他們就中了埋伏,可見這場埋伏沈夜早有預知。

“其三,鄭參是唯一接觸過上官流嵐屍體的外人醫者,之前給上官流嵐驗屍的都是陛下的人,驗出來的結果對你極其不利。鄭參是現在唯一知道真相又願意出來作證的人,沈夜帶走他後,你母親就去找人暗中知會他將鄭參交給舒家,但他沒有回應。不日後,我的線人告知我鄭參被沈夜獻給了陛下,由陛下監管。

“樁樁件件,”白少棠垂下眼簾,“我不得不疑心是他,如今又得你確認,除了他,我也不知還有誰能幫陛下出此主意了。”

我沒說話,心上梗得難受。

其實我早知有這麼一天,沈夜會背叛我,會站到陛下那邊去,成為她的一把利劍指著我,欲讓我粉身碎骨。隻是我卻未曾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樣早。而且這一天來時,我竟這般難過,舍不得,不甘心。

舍不得那個人,不甘心竟就留不住他的心。

走到這樣的田地,我大概也是魔障了。

想到此處,我不由得輕笑起來。轉頭看著牢房外的白少棠,我溫和了聲音:“你近日辛苦了。”

他沒說話,想了想,走上前一步,隔著門欄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尚帶著春日的寒冷,卻比我的暖上不少。他摩挲著我的手,沙啞著聲開口:“舒城,等此事了了,你隨我回雲州吧。”

“你覺得,此事會如何了呢?”我歎息出聲來,“陛下如此大手筆,難道隻是期望舒家丟一個禦史台嗎?

“昔年有貴族沈家亦是張揚,陛下不過就是派了個不省心的人當了沈家的當家主君,以致沈家內亂,最終走向傾覆。如今母親僅剩我一女,若我被罷黜少主身份,舒煌姨母名下一女、舒染姨母名下三女,加之旁支族係十七人,若生爭奪之心,我們舒家卻再沒有一個上官流嵐。陛下要的,是溫水煮青蛙,她是指望著將我拉下少主之位後,看舒家自亂。”我笑了笑,白少棠抖了一下睫毛,卻是道:“所以我帶你走。

“白家鐵騎雖僅有二十萬,卻都是日日在血戰中磨煉而來,任何一位有心的君主,都想握住這把利刃。我帶你回雲州,隻向君主稱臣,無論朝局如何變化,都與我們無關。

“我會護著你的,”他握緊了我的手,一字一句道,“無論生死,我們都在一起。”

這是太沉重的誓言,我愣愣地聽著,一時竟什麼都說不出來。說出這話的人,是我打算予之一生的人。可我深知我並不是愛著他,我打算將一生交付給他,陪伴他,照顧他,用盡心機地將一切給予他,但是不能像他愛我一樣愛著他。

我不由得有些愧疚,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聲音裏帶了一絲沙啞:“你的命不隻是你的,還有我的,所以舒城……算我求求你好了。愛自己一點,把自己保護得好一點,不要再信沈夜了。”

我沒有回答他,他站在我麵前,身材早已比我更加高大,卻仿佛一直是跟在我身後那個孩子。我這樣長久的沉默讓他有些不安,他微微顫抖了手臂。我歎息一聲,終於是回握住他,慢慢閉上眼睛,說出那一句:“好。”

他霍然抬頭,滿眼難以置信,反反複複卻隻說一句:“我以為……我以為……”

我垂著眼簾,不再多說什麼。他最終也沒把後麵的話說出來,反而是轉了話題,先說了我母親帶著人在朝堂上和上官家的人撕逼,上官家人參了我三個遠房表姨,我們家人撕了上官家五位七品以下的官員,剛好湊成一桌麻將送回家裏待審;又說舒煌姨母聽說我頂了罪,一口氣沒順上來昏死在家裏,請了名醫來用人參吊著,病情來勢洶洶,隻吊著一條小命等著舒染姨母趕回楚都;再說父親在家裏哭天搶地和母親吵架,鬧著要去舉報舒煌姨母,被母親囚禁了起來……

他說了許多,卻隻字未曾提到沈夜。我認真聽著,最後直到他走,也沒問出那個名字。

等他走了之後,我卻又忍不住,把這個名字放在舌尖,百轉千回地念。

其實我本以為我會討厭他或者恨他,然而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早有準備,又或許是情深至此,此時此刻,我並沒有太過憤怒。我隻是滿心疑惑,想將他叫到跟前來,問他幾句。

沈夜,你有沒有心的?

如果有心怎能狠心至此,如果無心又怎能虛偽至今?

想到這個問題,我就忍不住笑了,蹲在石床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好久以後,我才發現,我這麼大的人了,卻也濕了手掌。

我心裏難受,仿佛自己是一團被人揉卷的抹布。不過卻也有些好處,心裏那麼難受,身上的痛楚就沒那麼讓人敏感了。我去年才被大皇女鎖了一次琵琶骨,筋骨還沒好得徹底,今年又被魏秀鎖一次,再這樣下去,我覺得不需要女皇出手,我也是要廢了的。舒家也不是沒有過殘疾的人當家主,隻要不是殘疾到徹底爬不起來,況且當家主主要是腦力活。所以想到我可能變成個殘疾,我倒也不是很緊張,眨巴了眼從牢裏看看窗外的星星,竟也不自覺看了一夜。

等第二日午時,秦陽又帶了人過來。

她約是剛剛下朝過來,尚還穿著朝服,身後跟了宮裏的禦醫。她讓人將我提出來,便讓禦醫上來為我小心翼翼地卸了琵琶骨上的鐵鎖。

這鐵鎖放在身上還沒覺得怎麼疼,被人一牽扯,那可是抓心抓肺地疼。我忍不住痛得吸氣,秦陽坐在一旁,讓人侍奉了茶水,懶洋洋道:“你這高門貴女做得也算多姿多彩了,三天兩頭往牢裏送的貴女,看來看去在下也就隻見過你了。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真是聖寵不衰。”

一聽這話,我疼得咧嘴哆嗦,咬了一口牙,忍著讓禦醫一點點將鐵鎖往外拔。我顫抖著聲道:“在下是比不得秦大人……沒什麼能耐,卻擔著個高官,陛下看不順眼,三天兩頭懲治一翻,也是應當。若在下有秦大人這樣的才能,位居這禦史大夫之位,倒也算應當。”

秦陽沒說話,她吹了一口茶葉,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波瀾不驚,看不出什麼情緒。

等禦醫將我身上帶著血肉的鐵鎖徹底清出來,上了藥,纏上繃帶後,秦陽朝旁邊揮了揮手,眾人就退了下去。一時間房裏隻剩下我們兩人,秦陽沉下臉色來,冷聲道:“我近日找不到沈夜了。”

我倒沒料想她張口就提沈夜,一時竟就上了火氣。然而我強壓了下來,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隻是甕聲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她敲打著扶手,似是有些煩躁,繼續道,“近日來朝堂因著你的事情吵了個天翻地覆,上官家連著保皇派和你們家已經是不死不休……”

“保皇派不就是你帶的那批人嗎……”我小聲嘀咕,有些不滿她這種兔死狐悲的樣子。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怒道:“什麼都不知道就少瞎說!我不是保皇派也不是你們這些貴族,我站的是是非曲直、天下百姓!”

我不說話了,心裏一件件開始清算她這些年做的事情。能以一介寒門布衣之身爬到當朝二品的位置,離丞相之位僅有一步之遙,這樣的人,心都黑,臉都厚。

然而我也不好揭穿她,也沒有這個臉皮違心地稱讚她,隻能沉默著一言不發,等她繼續說著今日的局勢。

“上官家如今已全權落入上官雲的手裏,雖說是暫代上官家主之位,但是這上官流清如今還未出現,怕是已經中了他們的道,凶多吉少。上官家旁支並不清楚這其中彎彎,如今都以為是你殺的上官流嵐,覺得你舒家踐踏了上官家的尊嚴,要你一命償一命。舒家雖為大楚第一貴族,但上官家與保皇派聯合,你家也未能討好太多。”

“那你呢?”我抬頭看她,“你如今的態度,到底站在哪邊?”

她的態度太過奇怪。

陛下之所以派她來,必然是因為她是陛下的人,聽陛下的話。然而她如今做事處處維護於我,不由得讓我有了些警惕。

秦陽垂著眼簾,敲打著扶手,低聲道:“大方向上,我還是會遵從陛下的旨意,畢竟她是君,我是臣,我忤逆不得。但能做的,我還是會盡量做,剩下的,看你的能耐了。

“上官雲如今已經接管了上官流嵐的位置,下個月開始,她便會暫代刑部尚書兼大理寺卿一職,從下月起,我便再不能如此行事了,陛下期望我做的,我都需在明麵上做得好看些。你如今的身子骨需好好養,不然我怕到下個月,你會死在這牢房之中。”

“陛下期望你做什麼?”我盯著她。她眼裏帶了笑意:“接管此案時,陛下將我親召入宮中,吩咐了我。

“君有罪,不可死,亦不可放之。”

一聽這話,我便了然了。

陛下果然並不打算讓我死,卻是打算利用此案,徹底毀了我的人生。

“果然如此……”我低聲喃喃。秦陽換了個姿勢,歪斜到椅子的另一邊,慢慢道:“你昨日的供詞前後矛盾多處,我已經整理好了,會開始一點點地往陛下那裏上奏,讓她以為我一直在審你。等這個月過去,上官雲上任,我便會將做好的供詞逼著你畫押,畫押後送予陛下,加上上官家已為你準備好的全套人證、物證,應該不出七日便會宣判。這一個月你要把握好,要到時候還是不能掙脫,莫要怪我秦陽。”

“雖然我腦子不好用,”我正色道,“但還是分得清是非曲直。這件事上,有勞你了。”

秦陽沒說話,嗤笑出聲。而後她站了起來,喚了人進來,同牢頭道:“好好看管,好好照顧,人若少了一根汗毛,就把你全家的人頭提過來請罪!”

衙役們嚇得立刻跪了一地,侍從上來收拾了座椅,又捧著個藥箱一路送我回到牢房之中。等我被關押進去後,侍從將藥箱放到牢房邊上,低聲同我道:“這是秦大人的心意,願舒大人早日康複。”

說完,那侍從便起身離開。我將藥箱裏的藥瓶一瓶一瓶地掏進牢房裏來,發現果然都是些上好的療傷藥品。我不由得拿著藥瓶深思,這個一向和我鬥智鬥勇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的秦陽,到底幾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