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燭火燒了我半邊袖子,但是比這燭火燒得更旺的,卻是宮中的流言蜚語。我來不及換衣服,便甩著燒焦的半截袖子急急忙忙地進了宮。

到宮內時天還未亮,雨大得讓人看不清周遭事物,我讓侍衛給我放行之後,便趕忙到了沈夜跪的地方。

雨太大了,傭人給我撐著傘讓我從馬車裏出來,那麼寬大的雨傘,卻仍舊擋不住雨往我身上飄落。我站在台階上,看見寬闊的廣場中央,沈夜端正地跪在那裏,一襲白衣在夜色裏格外明顯,哪怕是這樣的大雨,也掩蓋不了他的身影。

我從傭人手中奪過雨傘,慌慌張張地趕了過去,踩在雨水裏時,我能感受到水浸透腳的濕意。我喘著粗氣停到沈夜邊上,為他遮住了風雨,我還來不及說什麼,便聽他淡聲道:“你來了。”

“你知道我會來?”我喘著氣,有些不滿道,“你這是做什麼?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我以為我們說得很清楚了。”

“我也以為我們說得很清楚了。”沈夜跪得端端正正,語調波瀾不驚,“你知道動物在捕獵的時候,如果咬到了獵物,就絕對不會鬆口嗎?”

“可是你我不是禽獸。”我歎息一聲,“沈夜,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走吧。”

說著,我就去拉他,他卻反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就沒放開。

我保持著微微佝僂的姿勢,靜靜等待著他的言語。他慢慢抬起頭來,端望著我。

他已經跪了一夜,渾身濕了個通透,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進衣衫之中,看上去竟有那麼幾分可憐。他握著我的手,我尚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溫暖,不由得有那麼些心神動搖,似乎覺得麵前這人,也並非這樣麵目可憎。

“你穿得少了,”許久後,他竟是說了這麼一句,“濕的鞋容易著涼,現在還早,你去換一雙吧。”

“你呢?”我看著他拉著我的手,問,“還跪著嗎?”

“當然是要跪著的。”他苦笑了一下,“你不該知道嗎?”

“沈夜,”我直起身來,順勢抽出了自己的手,不由得笑出聲來,“你到底圖什麼呢?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哪怕你嫁給了我,聖上要的東西,我也決計不會給你。”

“沒關係。”他垂下眼簾,“我不在意。”

“你喜歡我嗎?”我問得有些忐忑,然而不等他回答,我又笑了,“喜歡的,如阿貓阿狗,你也是喜歡的。

“沈夜,你要跪,便跪著吧。”我覺著我不能再說下去了,若再說下去,其實難過的也該是我自己。

我忽地就有那麼些懊惱,為什麼要過來呢,其實我早就知道,沈夜的性格哪裏又是別人的言語能左右的?他想跪,別說我來,便就是舒家、雲家上上下下全來跪在他麵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然而我為什麼還要過來呢?

“傘給你。”我將傘遞給他,他沒接,我便將傘放到了邊上。雨一瞬間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我感覺有些疼了,我想我得趕緊回馬車上去,便慌忙轉了身,疾步往馬車走去。然而沒走幾步,便聽他突然叫住我:“舒城,”他珍重地舉起傘來,大聲質問,“你是怕了這君王,還是怕了你的心?!”

我沒回答,在雨裏閉上眼睛。

雨太大了,我睜不開。

他的聲音繼續傳來:“你恨的是我的身份,還是因為我騙了你?”

“沈夜,”我思索了許久,終於發聲,“我不喜的是什麼,這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你與我,不能在一起。

“我並沒有多喜歡你,而你也並沒有多喜歡我。”我提醒他,抬起頭來,感受著雨打在臉上的痛楚,“你看,你沒有喜歡我到不在意我受傷,所以你才能這樣肆意妄為地戲耍我;而我也沒有喜歡你喜歡到放棄一切,所以我才會在意你的身份和過去。

“我大約是有那麼一些喜歡你的,當你是蘇容卿的時候,我給了你一個模子,然後我愛上了那個模子;當你是沈夜的時候,你給了我愛情,我愛上了這份愛情。

“你以為我有多喜歡你嗎?”我回過身來,有些茫然地笑出聲來,正要說下去,然而方才開口,便被他打斷:“不要說了。”

他抬起頭來,目光堅定:“你喜不喜歡我,不是你說的,而是我看的。你喜歡我。”他言語間毫不猶豫。

我不由得笑了,慢慢接下了話:“我對你的喜歡,並不比對阿貓阿狗更深。”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他露出了輕蔑的笑容,“難道不就是專程為我送這把傘嗎?”

我一時語噎,竟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仿佛內心深處被什麼東西一針見血 點破開去,冒出嗆人的毒血,讓我一瞬間忍不住咳嗽出聲來。

我慌忙轉過身去,急忙趕回馬車裏。而後我便聽到沈夜的笑聲,那麼張狂,那麼放肆,映照著我的不堪。

馬車裏充滿了我急促的咳嗽聲,下人將備好的幹燥的朝服展開替我換上,然後我倚靠在馬車壁上,靜靜地聽著雨聲。我時不時又掀起車簾,看他倔強、認真地跪在那裏。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雨也小了,我終於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回到了大殿門口。大殿門口已經三三兩兩地聚了些大臣,正竊竊私語著。我一來,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我很容易猜測到他們議論之事了。我麵帶微笑地掃視過去,所有人都露出了些尷尬的神色,衝我點了點頭,又慌忙轉了頭過去。

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了一會兒,議論之聲又“嗡嗡”地響了起來。我盯著自己的腳尖,執著玉板沒說話。片刻後,議論之聲又安靜了,隨後我轉過頭去,便瞧見老師拄著拐杖,慢慢朝我走了過來。

其實老師也不老,算起來不過五十出頭,然而約是她太累了,以至於這個年紀,便已白了頭發。她如我所料,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而後盯著我,在我猝不及防之間,猛地一巴掌扇了過來。

我知道老師是要做些什麼的,我隻是沒想到,一向文雅的老師,教了我十幾年書,從未對我惡言相向過的人,居然當庭抽了我一巴掌!

我被抽得心梗,捂著臉愣怔在原地,老師則在我不言不語的時候,大喝出聲來:“舒城,你個畜生!!”

“老師……”

“我就一個孩子!!”她猛地抓緊了我的衣領,死死地盯住我,“我養了他這麼多年,把他放在心尖尖上。我這輩子沒什麼願望,我就希望他能好好地過下去,能拋掉過往,像一個普通孩子一樣,嫁一個好人家,有一個孩子,安安穩穩地過這一輩子!

“可你這畜生!你這畜生!!”

說著,老師忽地臉色變得青白,呼吸急促起來。她抓著我的手也開始顫抖,然後整個人蜷縮著往後倒去。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趕忙叫:“太醫!快召太醫!”

“娶他!”老師在我懷裏,胡亂抓著我,“你既然玷汙了他……便一定要娶他……”

“我真的沒對他做什麼……”

我安撫著老師,我覺得我都快哭了。

我這麼純良的姑娘,長這麼大,連男人手都沒怎麼碰過的姑娘,突然就玷汙了一個男人,這也太懸乎了。

而且,沈夜那種男人,是會為了所謂的清白嫁給我的人嗎?!老師,你確定你真的了解你兒子?你確定你真的知道平時每天夜裏,你兒子都在哪裏,都在做什麼勾當?你確定你兒子真的是被我睡了就毀掉一生的男人?!

要是沈夜真的是這種被我一睡就要自殺的男人,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碰他。

可沈夜是什麼人?

他是鳳樓的樓主,是一個用一把小扇子就能切了一隻火麒麟、打倒年輕一輩少將翹楚白少棠的男人,是一個換臉換得怡然自得,一麵當著高貴的蘇容卿,一麵當著性情古怪的沈夜的男人,是一個我娶回家感覺害怕、不娶回家也覺得害怕的男人!

老師,他輪得到你替他出頭嗎?!您可不可以不要給我製造障礙了……

我越想越憋屈。太醫匆匆趕了過來,老師還在抓著我,反反複複地念著那句:“你得娶他,你一定得娶他……”

周邊的人議論聲越來越大,隱約間我還可以聽到一些類似於“下流胚子”“真想不到是這樣的人”之類的貶義句。太醫過來給老師施針,老師死活不肯放開我,我隻能在一旁跪著給她抓著。不一會兒,我便聽到人群裏傳來上官婉清咋咋呼呼的聲音:“舒城,你不是退了蘇容卿的婚給沈夜提親去了嗎,怎麼……”

她話還沒說完,我就眼神如刀飛了過去,周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老師在我懷裏猛地顫動起來,她一口氣沒吸上去,頭一歪,就昏死過去了。太醫們幾針紮進去,慌忙用擔架將老師抬了出去。這次人群裏的議論聲更難聽了,沈夜的名字反反複複被提及,有些人的口吻裏,還帶著一種讓人浮想聯翩的淫邪。

沈夜太好看了。

我一瞬間想的卻是這個。沈夜好看到楚都到處是關於他容貌的傳言,哪怕很少有人見過他,但全楚都女人提起他,都無不和他的姿色有關。男人有了姿色,大多是要和床上的事聯係在一起的,於是整個議論風格突然改變了。大家紛紛討論著,我為了一個小倌退婚蘇閣老之子,這個小倌的床上功夫該是多麼出神入化。

他們反反複複將我和沈夜的名字攪和在一塊,我越聽越煩躁,最後實在沒能忍住,大吼了一聲:“別說了!這是早朝,你們難道就沒有些其他事可說嗎?!”

“眾位大人議論的是什麼,舒大人怎麼知道?”秦陽的聲音在人群裏格外刺耳,“哦,也是,”她站在我斜前方,笑得得意,“蘇公子跪在宮門口一夜了,這算楚都當紅的話題,舒大人就算不偷聽眾位大人的討論,也能猜出來。畢竟這事兒確實不大上得了台麵,為著個小倌退了蘇閣老之子的婚……”

“不是為了小倌,”我猛地打斷了她,“我已上白家提了婚。”

話剛出口,全場都安靜了。

我上白家提婚,朝堂之上,所有人無不清楚這句話所代表的是什麼。

我為著沈夜退婚,這是風月情事;然我為著在陛下放出狠話後被削兵權的白家退陛下欽賜的婚,這就不是單純的一場婚姻,這是朝堂之間力量的博弈,是權力的融合和交接。

所有人的沉默讓我很是滿意,我微笑著環顧大家,溫柔出聲:“外麵流言甚多,諸君還是不要誤聽誤信,沈夜這等身份,登不上我舒家的大門。我舒城要娶的人,從來就隻有白少棠。”

話剛說完,人群裏又傳來一陣騷亂,原本站在台階邊上的大臣們忽地讓開成兩排,而後我便看見,台階前,白少棠身著白衣,腰佩銀劍,頭頂玉冠,笑得得意張揚。而沈夜亦是站在邊上,渾身濕了個通透,由人攙扶著,幾乎站不穩的模樣,我見猶憐。

這是沈夜第一次以蘇容卿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麵前,他沒有化妝,不像以沈夜、沈三郎的身份遊走於江湖的模樣,總是化著濃厚的妝容,讓人幾乎看不到那濃妝下的真實麵容。

他那麼狼狽地站在那裏,和被恩準可佩劍禦前行走的白少棠形成鮮明的對比。然而沒有人能夠移開目光,他那樣的容貌,全然不是人所能描繪的,哪怕是這世上最手巧的畫皮師,也繪不出這樣美麗的人皮。

氣氛沉默得有些尷尬,白少棠闊步想向我走來,卻被沈夜一把抓住了手,於是他們兩個人就手拉手站在門邊,誰都沒能上前一步。片刻後,“陛下駕到”的唱聲傳來,所有人立刻站回各自的位置,安靜下來。等了片刻,大殿的門緩緩打開,女皇已身著皇袍坐在大殿上,等待著我們。眾大臣列隊而入,而後跪下行禮。等大臣們站起來後,女皇忽地出聲:“討論國事之前,朕想先解決一些讓朕心煩的小事。”

一聽這話,我立刻緊張起來,果不其然,女皇接著道:“把蘇公子和白少將給朕宣進來。”

我整個人幾乎無法呼吸了。

我不想在這裏討論我的婚事,因為每次在這裏做下的決定,都不是我太樂意的。

站在百官首位的母親也忍不住皺了眉,然而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沈夜和白少棠兩人一起走了進來。兩人行禮之後,女皇看了我一眼,冷聲道:“舒城舒大人,你惹的禍,還不滾出來見嗎!”

“臣有罪!”我立刻很識抬舉,從隊列裏滾了出來,當場就跪了下來,“是臣的錯,臣這就將兩位公子帶回去好好商談。”

“這有什麼好商談的?蘇容卿是朕賜的婚,你既然……既然做了這種事,便立刻回去娶了!”

“可我……”

“你什麼你!”女皇大吼出聲,“做了這等肮髒之事,敗壞了人家公子的名譽,你還不負責嗎?我大楚的江山,能靠你這樣的臣子嗎?!連自己的家事都端正不了德行,國事如何處置?!”

“可我沒睡他啊!!”我終於悲憤了,打斷了女皇的罵聲。我簡直想在這大殿上撞柱子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我不是那些烈性臣子,這種活動隻適合那些非常有骨氣的言官。我沒什麼骨氣,隻能反複道,“陛下,我是真的沒有睡他!!”

“那你是說,我用自己的清白誣陷你是嗎?”旁邊的沈夜忽地開口,聲音裏全是嘲諷。我一回頭,看見他滿臉絕望,眼裏充滿了眼淚。

我心裏想:不好,我忘記了這貨是個演技派!

果不其然,他含著眼淚苦笑著站起來,滿臉“你這個負心漢”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我麵前,慢慢道:“前些時日,你日日到蘇府來,與我獨居一室,夜裏又到蘇府來,偷偷躺在我床邊,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你寫給我的拜帖有多少,難道還要我給眾位大人數一數嗎?!”

“我……我雖然和你共處一室,可我未曾和你做過什麼啊!”

我簡直快哭出來了。周邊傳來了唏噓之聲,白少棠的臉色卻很鎮定,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沈夜冷笑出聲來,他攀上我的肩頭,溫柔道:“舒大人,您肩頭的蝴蝶胎記,在下記得很清楚。”

說著,猝不及防之間,他猛地拉下我肩頭的衣服,我身上的蝴蝶胎記暴露在空中。也就是那一瞬間,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打在他身上,然後他將我的衣服往上一拽,怒喝出聲:“你做什麼!”

沈夜佯裝柔弱,被那一掌擊飛了幾米。秦陽慌忙上前,扶住沈夜道:“白少將,你這是做什麼!欺負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男子算什麼英雄!”

聽到這話,我和白少棠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沈夜滿臉絕望地閉上眼睛,聲音裏全是哭腔,帶了那麼一絲顫抖,人見猶憐:“若不是已經跟了你……若不是已經是你的人……我蘇容卿,何須忍這樣的委屈!”

全場點頭,大家看著他的臉,又看看我的臉。

母親已經不忍直視我們三人,悠悠地轉過頭去,撣了撣袖子,又低頭轉了轉手上的檀木香珠。女皇不耐煩地敲著桌子,轉頭看向母親:“舒愛卿,我覺得這件事已經很清楚了,你怎麼看?”

“陛下,”母親笑眯眯地回頭,“這孩子之間的事,就讓孩子們自己處置,鬧到朝堂上來,陛下不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了嗎?”

“就這樣吧,陛下。”說著,母親朝外叫人,“來人,將蘇公子扶下去好好照看。”

“來人!”女皇也同時叫人,“將舒城拖下去,關押到大理寺。”

一聽這話,母親麵色冷了下來。這時上官流嵐出列,不卑不亢道:“陛下,舒大人所犯何罪?”

“德行有失、殿前失儀、藐視皇權,這些還不夠嗎?”

“德行有失、殿前失儀輕則削官,重則斬首,藐視皇權輕則削鼻,重則斬首,陛下意欲大理寺如何處置?”

上官流嵐語調平緩,女皇沒有說話,上官流嵐繼續提醒:“是要斬首還是削鼻?”

全場人都沒敢說話,屛住了呼吸。女皇似是頭痛,斥責道:“上官流嵐,你就是太過呆板。朕讓你拖下去,你就拖下去,至於最後處置,朕過幾日會告訴你,不會讓你們上官家背這個鍋。畢竟是舒少主,”女皇聲音中有了嘲諷,“舒少主啊。”

說完,士兵們就衝了上來,將我拉了起來。我一把甩開他們,冷聲道:“放肆!我自己會走!”平複了氣息,我撣了撣衣袖,便要離開。

沈夜還躺在地上,他靜靜地瞧著我,片刻後,露出了嘲諷的笑容。

大理寺我去過很多次,過去是去探監,這次是被收監。

以前我不是沒想過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坐進裏麵來,卻從來沒想過,我竟會因為這種事,而且這麼早進來。

我進來不久,上官流嵐便帶著上官婉清趕了過來。她們兩人給我帶來了新家具,讓人給我拾掇拾掇後,我突然覺得這個環境還是很不錯的。至少我特別安全,不用擔心被刺殺。

“謝謝你們了。”我給她們兩個人道了謝。

上官流嵐點了點頭,坐到邊上,端起茶杯飲著茶道:“我卻未曾想過,蘇容卿竟就是沈夜。”

我正喝著茶,她一開口,我差點把茶葉沫子都吐出去了。然而我忍住了,將茶水咽了下去,有些尷尬道:“嗯,是啊。本來我以為隻是我自己情情愛愛的事,沒想到一下變得複雜起來了。”

“十六年前,陛下身為皇子時,曾時常出入鳳樓。”上官流嵐放下杯子,接著道,“我查了卷宗,那時鳳樓由一個叫沈泉的人經營,生意十分紅火,楚都達官貴人,大多是那裏的常客。但後來一夜之間,鳳樓消失了,人去樓空。

“我母親那時候是女皇的支持者,女皇私下給了上官家一道密令,要追殺鳳樓所有人。所以鳳樓消失這個案子,與女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天慶二十八年,鳳樓重新開業,第一個花魁,就為三皇女魏芸曦所鍾愛。這個花魁瀲灩,後來卻出賣了魏芸曦,協助當今女皇登上皇位。”

“你同我說這些是做什麼?”我有些不解。

上官流嵐抬起眼簾,青白的麵容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朋友一場,提醒你一些事而已。”

“你是想告訴我,沈夜與女皇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嗎?”說著,我不由得笑了起來,“聽過暗庭嗎?”

上官流嵐眼神一凜。我抿了一口茶,繼續道:“這世上有明著的朝廷,暗地裏的朝廷,也是有趣。我要是死了,這暗庭應該可以立馬派一個人出來頂替我的位置吧?他們易容術這麼好……你說會直接讓我死,還是找個人佯裝成我的樣子,裝一輩子舒城?”

“他們不敢。”上官流嵐淡聲道,“他們若真敢這麼做,整個貴族都不會放過他們。”

“若他們當真這樣做了,你又怎麼知道?”我嗤笑出聲,“我不娶沈夜。”我閉上眼睛,“不僅是因為他不夠愛我、他騙我、傷害我,也還是因為,我不夠喜歡他。

“我的喜歡支撐不起我對他的恐懼,我寧願和他相忘於江湖。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喜歡他的嗎?”我問上官流嵐,聲音裏有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絕望,“在他說,他喜歡我的時候。”

“被子鋪好啦!”上官婉清突然開口,聲音裏帶著我和上官流嵐都沒有的活力,然後她拍著我的肩,很認真地看著我,“舒城,我和你說,對感情太認真的人是活不長的。比如她……”上官婉清指著上官流嵐蒼白的臉,一臉嫌棄道,“我和你打賭,要是流嵐一直是這性子,她活不過三十歲。”

“閉上你的烏鴉嘴。”上官流嵐瞪了上官婉清一眼。

上官婉清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怎麼,不高興了啊?你身子骨不好,全上官家都知道啊。我和你講,你還是早點娶個夫君,現在這麼孤家寡人,繼續下去你就很容易越來越悶,越來越悶就越來越不開心,越來越不開心你身體就會越來越差,然後你就會想到你那個妹妹上官流清,她一直等著你死了繼承上官家主的位置,你就會更心塞,接著死得更快……”

話還沒說完,上官流嵐的劍就停在了上官婉清脖子邊上。上官婉撇了撇嘴,一臉無奈道:“好吧,我不說了。但是,我就說一句,你能別教壞舒城嗎?”

上官流嵐僵了一下,我以為她會反擊,然而她隻是“哦”了一聲,隨後收起了劍,看了看我道:“我們先走了,保重。有什麼住得不習慣就和我說。”

“流嵐,”我聽了她的話,忍不住感歎,“我一直以為,按照你的性子,我下大理寺的時候,你一定會奉公執法的……”

上官流嵐挑起了嘴角,笑容裏帶了些嘲諷:“那證明,你果然不太了解我。”

說著,她忽地收起了笑容:“我說你是朋友,就是朋友。隻要我在上官家主位置上一日,上官家就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說完,她便帶著上官婉清走了出去。我坐回軟軟的床鋪上,盤著腿想,當年為什麼我要和上官婉清成為狐朋狗友,我該早點成為流嵐的朋友才對!

我在床上懶洋洋地睡了個午覺,緊接著又聽到外麵的喧鬧聲,然後便看到白少棠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他站在牢門外衝我喊:“舒城,他們打你沒有?舒城,他們……”

喊著,他就愣了。他看著我的住宿條件,好半天,終於說了句:“幹他娘,這是牢房?!”

“別吵別吵,”我抓著頭發站起來,“我是一個人際關係網很廣的人,你有什麼話就說,說完了我繼續睡。”

“睡什麼睡!陛下下旨到你家,讓你下周就娶蘇容卿!”

“哦。”陛下做這種事,我一點都不奇怪。

“反正我已經在牢裏了,她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不會娶的。”

“舒城,我好愛你這種灑脫的樣子!來麼一個!”

“滾!”我一巴掌抽了過去。白少棠一把抓住我的手,嘻嘻哈哈道:“好啦好啦,我不和你開玩笑,我今天就去請太後找陛下去鬧。”

“哦……對,”我這才想起來,“陛下生父蘭君雖然死了,但當初的鳳君還在,不過,太後這個麵子,陛下會給嗎?”

“不知道。”白少棠很坦誠地搖頭,眼裏浮現出了一絲狠意,“不過,陛下如果還要堅持,就不要怪我出狠招了。”

“你要出什麼狠招?”

“我要找人強奸他,讓蘇容卿真的失去清白!”

我一時哽住了,找人強奸沈夜……這天地下,誰能強奸沈夜?隻要保護自己不要被他強奸就算好了。

為了防止白少棠做蠢事,我隻能隔著門欄拍了拍他的腦子,勸說道:“乖,腦子不好用沒關係,別付諸行動了,你想想,你手下誰有能力強奸沈夜?”

“我要是拚盡全力,也是可以的!”他露出了魚死網破的表情。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趕忙勸阻:“少棠,不要做這種犧牲!”

“舒城……”他轉過頭來,握住我的手,低頭道,“其實我很高興的。”

“嗯……”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白少棠傻笑起來,反反複複地問:“你喜歡我吧?喜歡我吧?”

“嗯……”

“好了,”白少棠放開我的手,“我去找陛下鬧,我保證,舒城,三天後,我一定接你出去。”

說完,白少棠便離開了。我坐回床上,心裏盤算著,現在這個局勢,女皇把我關起來,到底是為了什麼?然而片刻後,我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你喜歡他?”

果不其然,我一抬頭,就看見沈夜倒掛在牢房外麵。我一時語噎,好半天才道:“你能走點正常路嗎?好歹是個公子了……”

“麻煩,還要申請審批手續,我直接進來就可以了。”

我一時無語。“想不想出去啊?”他倒掛著,衝我勾了勾手指。我不理他,他便翻身跳了下來,從腦袋上拔下簪子,衝著鎖捅了捅,片刻後,鎖就被他捅開了。他吹了一下簪子,插回腦袋上,走到我麵前來,彎下腰看我的臉。

我扭過頭去,他跟著我轉過來,我再扭過頭,他再轉,我再扭過頭,他猛地就按住了我的頭,低頭親了下來。

熟悉而柔軟的唇瓣印到我的唇上,我忍不住整個人打了個哆嗦。就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不怎麼生氣了。

然而我立刻意識到,這種情緒這麼軟弱,於是我悲憤了,一巴掌抽了過去。他卻拉住我的手,蹲下身來,仰頭看著我,笑眯眯道:“想不想出去啊?”

“你滾。”我冷喝出聲。

“想出去,你就娶我啊。”

“我叫你滾!”

“舒城啊,”他歎息出聲,撫上我的麵容,看著我的目光,那麼溫柔,那麼憐惜,“我真的不會傷害你的。暗庭不是我想進的,女皇不是我想侍奉的。”

“那你為什麼還為她做事?”

他沒說話,將頭溫柔地靠在我的雙膝上。

“我不騙你。”他的聲音帶著振動和熱氣,讓我覺得有些不適,他歪著臉,慢慢道,“所以我不能告訴你。等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

“沈夜……”我忍不住軟了聲音,“放過我吧。”

“你喜歡他嗎?”他再一次開口。我沉默著,很久很久,我才道:“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少棠了。他一直對我好,一直保護我,一直不讓別人欺負我。為了保護我,他練好了功夫;我不喜歡他難看,他也成為了美男子。沈夜,沒有人不對這樣的感情動容。”

“你喜歡我嗎?”

“沈夜,”我撫上他秀麗的長發,告訴他也告訴自己,“你太美好了。美好的事物,人是無法分清迷戀和喜歡的。”

他“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他抬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我:“舒城,其實從白少棠出現的時候,我就已經想過。他那樣的感情,你一定會動容。他為你一點一點地成長到了今天,而沈夜隻是因為自身而優秀,這樣的付出,是不一樣的對不對?可是舒城……”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我是因為你活下來的,十二歲那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經放棄我自己了。我是因為你堅持的,如果不是你的書信,這麼多年,我也早已放棄了自己。誰比誰努力?誰又比誰深情?”

“不要說了……”我顫抖著聲音請求道。

沈夜笑出聲來:“我以為你喜歡我,所以我才那麼喜歡你。可我那麼喜歡你了,你卻告訴我,你不喜歡我。因為我沒有另外一個人來得早,因為我沒有另外一個人在你身邊時間長……”

“不要說了……”我痛苦地出聲,“你走吧,沈夜,趕緊走。走出我的生命,走出我的世界。沈夜,我的人生該是平穩的,我不願意你出現。你的出現,簡直是我一生再巨大不過的災難。”

聽到我的話,他整個人愣住了。時間仿佛不再流逝,他維持著同樣的神情,愣愣地瞧著我,很久。

片刻後,他閉上眼睛,轉身走出牢房,猛地一躍,消失在了大理寺。

我鬆下一口氣來,趕忙跑到牢房邊上,很認真地把鎖鎖上。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再來了,卻聽到外麵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覺得頭有些疼,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然而片刻後,整個走廊忽然布滿了士兵,有個人拿著鑰匙打開了我的房門,我心叫不好,正想說些什麼,對方就一把抓住我的頭發,用鏈子鎖刺進我的琵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