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女人嗎?”他嘲諷出聲來,“喜歡的人,如果容易得到才要,難以得到就放手,這叫喜歡嗎?
“喜歡就是哪怕它本不屬於你,也該搶回來。它難以觸及,就奪回來。他退婚,你就去追,追到他感動。而且,如果他都退婚了,他怎麼會是女皇細作?細作該千方百計地嫁給你才是!”
“如果他真是呢?”
“如果他真是?”他輕笑起來,“如果他真是細作,那就把他綁在身邊,徹底斷絕女皇和他的聯係,或者幹脆將女皇變作傀儡,一切掌握在你手裏,哪怕他是細作,又能怎樣?別說聽你話裏的意思蘇容卿還喜歡你,哪怕他不喜歡你,你也該去玷汙他,擁有他!”
“可是……”我覺得他的話太衝擊我的三觀,“可是猥褻良家男人犯法……”
“你為了他連犯法都不敢,還說什麼喜歡?”他言語中全是鄙視。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
“你說得好像有幾分道理。”他背著我躲避著箭矢,左躲右閃,我認真思考著他的話,感覺醍醐灌頂,有幾分豁然開朗的味道,不由得誇讚,“沈夜,你真是我的貼心小棉襖。
“可是沈夜,”我有些奇怪,“你前一刻還同我說你喜歡我,怎麼現在就勸我去追其他男人呢?”
“因為我打賭你追不到。”沈夜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我卻沒有察覺,猶自想著蘇容卿的問題,我正想說什麼,沈夜身形突然一歪,踩在了旁邊石板之上,如雨暗器猛地衝石壁裏衝了出來。他抱著我往側邊一滾,隨後便將我抵在了牆邊上,一口悶血噴在了我臉上。這一番變故讓我一時亂了腦子,整個地道忽然轟隆隆響了起來。沈夜變了臉色,從懷裏掏出地圖,壓著聲音道,“陣法亂了,你輕功好,別管我,趕緊走。”
“你怎麼了?”我去攙扶他,這才發現他背後全是帶毒的沙子,顆顆入肉,而他手臂上全是烏紫色。我方才想起來,我們倆剛被抓時,那個侍衛給他服了絕命散,我不由得臉色大變,這才意識到他一路是用真氣壓著毒,方才估計是一時沒壓住中了道。
“你別……”他又要趕我走。然而我沒有理睬他,直接將他背到了身上,開始往外跑:“我不會看地圖,沒你我走不出去。”
沈夜愣了愣,隨後大喊了一聲:“左邊!”緊接著便開始大罵,“舒城你怎麼就這麼蠢!怎麼就蠢成這樣!右邊!”
“你別罵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省點力氣,你中了毒,又中了箭,不說活多長,你至少把我帶出去啊……”
“三三步法……”他“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卻仍舊在堅持叫罵,“你害死我們兩個了……你怎麼就這麼蠢……連地圖都不會看……”
“我分不清南北……”我尷尬地出聲,他繼續叫罵,一麵吐血一麵指揮著我。其實這裏離出口已經不遠了,隻是整個地道開始坍塌,路麵大段大段地塌陷,各種機關亂來。
沈夜強撐著神誌給我認路,一道橫梁砸下來,我下意識地翻身為他擋了。沈夜和我被木梁砸在下麵,他當即噴了一大口血,隨後開始叫罵:“你怎麼這麼蠢……這麼蠢……”
他一麵罵,一麵和我一起推開身上的木梁。好在這根木梁比較輕,沈夜和我雖然都多多少少受了點傷,但是也算習武之人,雖然有些艱難,卻也還是將木梁推到了一邊。我似乎被木梁砸斷了一根肋骨,呼吸都感覺到疼,但我什麼都不能說,又強撐著背起沈夜往外跑。等終於跑到出口,卻發現我們到門口之間的路全都塌陷了下去,沈夜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來了,隻是艱難地反反複複重複著一句:“舒城,你怎麼這麼蠢。”
身後是隆隆的塌陷聲,身前是已經塌陷的地道。其實我知道,如果我放下沈夜,可能有九成把握能跳過去,可我帶著沈夜,隻能有五成。
其實我也知道,我的性命金貴無比,不但身係父母期望、族人寄托,還關係著社稷江山。
可是我背著那個人,就沒有放下他的勇氣。我想我也許有些自作多情,但我總是覺得,他這一路並不僅僅是想探聽情報,他其實是想陪著我。
陪著哪怕不是舒家少主,哪怕隨時可能赴死的我。
我總告訴別人我的性命金貴,但其實我也知道,人和人之間沒什麼不同,所有人的性命都一樣金貴。
小時候我總愛看那些話本,說的是江湖俠義,也愛看戰國人物誌,看的也是俠義。年少時老師曾問,“仕”者之根本在於何處,所有同伴回答的是忠,隻有我答的是義,被老師拿著小竹板抽了十次掌心。後來我不再將這種義放在嘴邊,但後來我知道,這種想法是流淌在我骨子裏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我這種性子,母親擔心我,其實也是情有可原。
例如此時此刻,我從小接受的所有教導告訴我的都是把沈夜這種拖累放下,但我還是決定帶著他走。
沈夜趴在我背上,吐血吐得不省人事,我背著他後退幾步,而後縱身一躍,便跳了過去。
地道洞口離我們越來越近,眼見著要到了,我卻已經感覺我們兩個人都在下墜的趨勢。我已經察覺,按照這個情況,我們兩人都到不了對岸,於隻差那麼一點時,我猛地將他往上一扔,將他扔到地上,隨後自己便往下墜去。
我以為我會死。
或者說,其實那一刻我沒有思考我是生是死,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感覺耳邊呼呼風聲。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一雙冰冷的手突然拉住了我。我以為已經徹底昏過去的沈夜整個人趴在懸崖邊上,露出半個身子,用雙手死死地握住我的雙手,沙啞出聲:“舒城,你真蠢。”
我身下是無底懸崖,那一刻我居然一點也不害怕。我不由得對他笑了,伸腳去踩旁邊的石壁,他同時往上拉,我腳上一踹石壁,借著力被他拉了上來。剛拉上來,他便抱著我往外一路滾了出去,一麵滾我一麵看見地上我們待過的地方一點點地塌陷下去,等我們滾出洞口片刻後,整個地道已經塌成了一片空地,地道大門轟然闔上,藤條垂落下來,再沒了洞門的痕跡。
我和沈夜抱在一起,忽地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感,我不由得紅了眼眶。他靜靜地注視著我,卻還是隻說:“舒城,你真蠢。”
“你剛才該扔下我。”他說得認真。我笑了笑:“可是我不認識路。”
“你認識的,”他閉上眼睛,慢慢道,“我知道。剛才有一段路,我暈過去了,沒有指路給你,但你走過去了。”
“舒城,”他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發,“怎麼會有你這麼蠢的女孩子?”
說完,他沒再說話,似乎是在休息。我也躺在地上,我感覺胸很疼,我覺得,我也需要休息……
我們倆一閉眼,就徹徹底底睡了下去,等再次睜開眼睛時,我這才發現原來已經是正午。我們逃出來的時候是半夜,結果一睜眼就已經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我推了推沈夜,他也睜開了眼睛,慢慢坐了起來。他似乎有著堪比蟑螂的生命力,休息一個晚上,他的傷勢不但沒有加重,還減輕了很多,就連因中毒而產生的烏紫色也已經褪了下去,雖然看上去還很虛弱,卻也已經好了很多。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隨後皺眉道:“我們先換身衣服,然後進城找大夫。”
說著,他來扶我,我一動,便覺得肋骨疼,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他皺了皺眉,將手搭在我的脈搏上,隨後道:“你斷了根骨頭,能自己換衣服嗎?”
“能,能,”我趕忙點頭,“你把衣服給我,你自己尋個地方換,我保證不看你。”
“你確定你能?”他有些擔憂,“其實哪怕我幫你換了衣服,我也不會強迫你娶我。我畢竟是鳳樓裏出來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一樣在意名節。”
“你不在意,但我得在意,”我抽著涼氣,“而且,你早晚也得學著在意,沈夜啊,你終歸是要嫁人的。”
“你操心得還真夠寬的。”他冷笑出聲,從背包裏掏出白少棠給我們準備的衣服砸到我臉上,而後轉身走到了一邊的草叢裏。我自己艱難地換上衣服,又等了一陣子,便看到他穿著乞女族的衣服,提著一把藤條椅子回來。
乞女族的衣服,男人是純白的袍子,用一根黑色的帶子綁住腰;女人的則要複雜些,同樣是純白色,卻籠了一層絲在外麵,用編織成花瓣模樣的扣子將衣服在肩部扣起來,露出肩膀和整條手臂,顯得格外柔美。
沈夜很適合穿那樣的袍子,自帶著一股聖潔的味道,而我可能則不大適合,因為沈夜回頭看換好衣服的我時,瞬間就變了臉色。
“他們怎麼能這樣穿衣服……”他反反複複就隻會說這一句話,“怎麼可以這樣穿……”
“入鄉隨俗……”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雖然醜,但你多擔待。”
他沒再說話,盯著我看了半天,終於道:“算了,我先背你下山。”
說著,他便走過來,將我抱到了那藤椅上,然後蹲下身來,將椅子背了起來。
我有些害怕:“這藤椅牢固嗎?”
“特殊手法編的,”他的音調有些鬱悶,“你放心用。以前和一個巧匠學的,看著簡陋,但其實結構很巧妙,很結實。”
“哦哦。”他說結實,我不知為什麼,也就安下心來。意識到的時候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不靠譜的沈夜在我腦子裏慢慢淡去,這個想法讓我有些驚慌失措。
他背著我下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認的路,沒走多久,的確就看到了人走出來的小路,沿著小路又走了半個時辰,我們終於進了城。乞女族的城池和大楚差不多,外圍卻是大片大片麥田,穿著白袍的男男女女在麥田裏勞作,見到我們竟都會抬起頭來問好。
他們問好,沈夜也回之以禮,揮著手同他們問好,仿佛是在這裏早已生活了很久的人。
這裏人並不是很多,道路上偶爾有些人,隻要穿著他們的服飾,不管認識不認識,他們都會問好。走進城裏,我們更覺得這個族人很是熱情,我們問路,便有好心人直接給我們帶路去客棧。到了客棧,見我和沈夜帶傷,不用我們開口,客棧老板便去請了大夫,還同我們道如果現在不方便,住店可以欠賬。這樣熱情樸實的民風,讓我簡直震驚。
大夫來之前,客棧老板給我們備好了熱水,我和沈夜用一塊布隔著,各自在一個熱桶裏洗澡。沈夜沉默了好久,慢慢和我說:“我總覺得,對你太好的人,必定有詐……”
“我也覺得,感覺這座城裏的人簡直像演出來的……”
“但是我早就聽說乞女族民風樸實……”沈夜似乎是在回憶,“好像的確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但不管怎麼樣,我感覺我受到了衝擊。我感受到,這個世界雖然壞人很多,但是好人是更多的。”
“我也是,”沈夜肯定道,“我也感受到,這個世界雖然壞人更多,但是好人也是有的。”
我一時沒了言語。許久後,我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沈夜啊,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說。”
“你以前覺得這世上有好人嗎?”
“有啊,我自己。”
我覺得我已是知道了答案,想必沈夜一定有一個十分悲慘的童年。
在桶裏泡了很久,客棧老板敲門告知大夫來了,我和沈夜便各自出浴,穿好了衣服,恭恭敬敬地去等大夫。
來的是個女大夫,她先給我固定了肋骨,而後便去給沈夜診脈。診了片刻後,這個大夫一臉沉痛地轉頭問我:“你是家屬?”
“是。”我點頭。大夫搖了搖頭道:“趕緊準備後事吧,這人沒救了。”
我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大夫開始從藥箱裏拿出工具來:“絕命丸,冷香散,一種毒就夠死了,他還兩種都集齊了,我現在隻能幫他把背上那些帶毒的暗器取了,讓他少受點苦,其他的,你們該吃吃該喝喝,反正活不久了,不要虧待自己。”
說著,她拿著鑷子看著沈夜道:“公子,我不占你便宜,我是醫生,你把衣服脫了行嗎?”
沈夜不說話,他笑了笑:“大夫,你這鑷子我買了。舒城,送客。”
說完,他便放下了一錠銀子。那女大夫愣了愣,隨後直接站起來道:“這個藥箱都給你們了。姑娘,這個是鑷子、銀針、繃帶、止血的藥、驅毒的藥、回血的藥……”
她轉過頭來,開始朝著我快速介紹著藥箱裏的東西。說了好久以後,她終於停了下來,拿起銀子,說了句“告辭”後便匆匆離開。隨後留我和沈夜在屋裏麵麵相覷,片刻後,他開始脫衣服。
他一脫衣服,我就害怕,下意識就想跑。我總覺著他隻要把衣服脫了,我就得娶他了。之前我什麼都沒對他做,就成了一個楚都皆知的陳世美、負心漢、王八蛋,甚至差點背上了奸殺他的罪名,如今我真的看了他的身子,更是說不清了。
然而我一準備跑,他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冷笑道:“你覺得我的手有多長,能把背上的暗器都取出來?”
他一說,我便頓住了步子,覺得自己的心思實在是太齷齪了些,怎麼這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於是我毅然地轉身,回到他身後,舉起了鑷子和紗布,坐到了他的旁邊。
他已經脫好了衣服,露出了整個背部,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毒砂,正往外冒著血珠,整個背血紅一片,皮膚下全是烏紫之色,看得人心生可怖。我突然想到,就是這樣一個背,背著我走下了山,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不由得道:“你都這樣了,怎麼不早點說?”
說著,我便拿著鑷子去取那些毒砂。每取一顆,便有血冒出來,我總覺著這樣是極疼的,他卻不動不響,甚至開口說話時,語調都沒有變過:“這都是小事。
“我和你說過了,鳳樓算江湖組織,”他反而安慰我,“過的就是這種刀尖舔血的日子,比這還重的傷我見多了。”
“可是你都要死了。”我說起來,語氣竟有那麼些焦急。他笑出聲來:“就憑冷香散、絕命丸,這種貨色的毒藥都能要我的命,我沈夜早死了幾百回了。”
“沒事的,”他回身看我,撫上我的頭發,像是在安慰一隻小貓一般,溫柔道,“我不會有事。”
此時毒砂已經被我夾得差不多了,他一回身,我便看見了他白皙的胸膛,纖細的腰肢,還有腰間的腹肌線條。
沒有了背上的傷痕累累,便可看出他身材之完美。我想我或許是沒見識,也許上官婉清在就不會像我這樣沒出息,我之前從未覺得男人的身體有多麼好看,然而此時此刻看著沈夜,我卻移不開目光了,隻覺得造物主果真對世上的人是有所偏袒的,譬如沈夜,他一定是造物主最疼愛的人。
我盯著他看,他就一動不動,含著笑讓我看。片刻後,他低笑出聲來,自己慢慢穿上衣服,然後抬手往我鼻尖輕輕一抹,我這才覺得嘴上好像沾上了什麼黏稠的液體。我微微側眼,便看見他的手放在我臉頰旁邊,指尖還有著鮮紅的血。
“舒城,”他似乎很是愉悅,“我想,你是不是傷得很重? 你看,流血了。”
我聽他的話,覺得麵子上有些掛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想鼻血不是鼻涕,吸不回來,正巧他拿出了一方素帕,我便從容地接了過來。擦幹淨臉上的鼻血後,我解釋道:“這裏天氣燥熱,我想或許是有些上火。咱們下次還是讓大夫來做這種事吧……”
“男大夫可以,”他淡淡道,“女大夫,不行。”
“你不是不看重名節嗎?”聽他的話,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冷笑一聲,也不知鬧什麼別扭,竟不再說話,穿好衣服起身,坐到鏡子麵前開始梳妝。我一看他梳妝我就怕,趕忙道,“沈夜,咱商量個事!”
他不說話,默然地抬頭看我。我趕忙過去,從他手裏拿過眉筆,又將桌上的胭脂水粉統統收走,一起扔進了箱子裏,然後抵住箱子,尷尬地笑道:“我覺得,你已經夠美了,不需要再梳妝打扮。你看你現在,”我指著他素淨的臉和披散著的長發,認真道,“已經很美。”
他臉上露出了鄙視的表情,從桌上拿過梳子,慢慢道:“你不就是覺得我化妝不好看嗎?其實我也覺得,”他一點點地梳理好自己的頭發,對著鏡子,從桌上撚起一輪白玉圓月額飾,穿過頭發,固定在額間後,慢慢道,“這世上最美的,便是我本來的容顏。”
他說這話的時候,無比自信,我一時竟什麼都說不出來。
誠然,我的確不曾見過比沈夜更好看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然而,這話我可以說,別人可以說,由沈夜自己說出來,我總覺得有那麼些不好接受。可我又不敢說什麼,我發現我已經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怕他,隻能胡亂點點頭,岔了話題道:“沈夜,我覺得你戴這個玉佩是要額外收費的。”
“我樂意,”他冷哼出聲,“怎麼,這點錢都不打算花?你還是個女人嗎?”
“沒有這個意思,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趕忙將我身上偷偷藏著的銀票全都拿了出來,交到他手裏讓他清點。他當著我的麵,把我的銀票數得嘩嘩作響,然後將銀票放進了口袋,接著給了我一錠銀子,囑咐我道:“省著點花。”
我突然覺得十分感激,他居然還給了我一錠銀子!
我們倆交換了錢,兩個病號互相攙扶著去吃了飯,回來便覺得十分疲憊,各自尋了房間裏的床,便倒了上去。
乞女族的床是一條帶著暖氣的長台,將床墊直接鋪在長台上,鋪上枕頭被子,十分簡便,一個房間裏想要幾張床,就有幾張床。好在床墊厚實,睡上去也不覺難受,於是我一覺沉沉睡去,就像中了迷藥一般不省人事。等第二天早上,陽光落到我臉上時,我被這溫和的陽光喚醒,忍不住伸了個懶腰,緊接著就碰到了一個溫暖的東西。
我忍不住摸了摸, 隨後便聽到一個慵懶的聲音道:“別鬧。”
這聲音讓我瞬間清醒,我猛地起身,果不其然,便看到沈夜躺在我身邊,我一轉頭,便看到我自己的床在遙遠的另一邊。
我思索了很久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看著我淩亂的床和目前的情況,根據我的推測,最有可能的事情,便是昨夜我從我的床,一路滾到了他的床!
我把沈夜睡了!
我把沈夜睡了!
我把沈夜睡了!!!
這句話在我腦中無數次閃過,我感覺自己的腦子幾乎炸了。沈夜雖然出身小倌館,但的確是個還沒開苞的清倌,連手都沒給別人摸過一下,所以我這麼平白無故地睡了他,總是對不起他。雖然我沒對他做過什麼,不……
其實我親過他,我抱過他,我還看過他的身子,而現在,我還徹底地爬上了他的床,睡了他……
想起這些事,我悲痛地蒙住了臉。片刻後,機智如我決定悄悄地、悄悄地離開這個被窩,偽裝成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於是我輕輕掀開了被子,艱難而輕巧地探出了腳,然而也就是在這瞬間,我聽到沈夜因為過於憤怒而壓低的話語,還帶著一貫的冷嘲道:“你怎麼在我床上?”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感覺一切都完了。
深吸了好幾口氣,我終於轉過頭,微笑道:“關於這個,我也不知道。”
一轉頭,我更覺不好,隻見從被子裏探出半個身子的他睡衣繩子已經被解開,衣服也敞了開來,露出大片大片胸膛。他躺在床上,帶著殺氣衝我微笑,比畫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那這個衣服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
“興許……是你做了什麼夢,自己解開了呢?”我笑得很是尷尬。
“老子活了二十三年,怎麼頭一次和你睡一個房間,就學會自己解衣服了?”
完了完了,他用了“老子”,想必是憤怒到了極致。我隻能哭喪著臉:“真的,你信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沒說話,片刻後,他坐直了身子,自己拉上了衣服帶子, 冷笑出聲:“多大點事兒。”
一聽他這麼說,我立刻放下心來,隨後便聽見他一麵倒茶一麵道:“你打算什麼時候迎娶我當侍君?”
我一瞬間便崩潰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出聲:“我……我隻打算娶一個正夫,不……不打算娶侍君。”
“那就當正夫。”
“我……我母親不會允許你這種身份……當……我的……正夫……”我閉著眼睛,顫抖著用了所有勇氣,才慢慢說出這句話。
“明白,”他端起茶杯,十分通情達理的模樣,了然地點了點頭,“你這是不打算負責了。”
剛剛說完,他就把杯子猛地砸到了地上,杯子的碎片濺得一地都是,他頃刻間就移到了我麵前,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 怒道:“渣渣!舒城你個人渣!你是不是覺得我沈夜特別好欺負?!”
“不是!!!”我簡直快哭出來了,總覺得他手裏的小扇隨時會像解剖火麒麟一樣解剖了我,嚇得我趕緊道,“我負責!我一定負責!我回去就娶你!”
“嗯,”他似乎很是滿意,放開了我,隨後直起身,拍了拍手,繼續回去倒水,“那我們算口頭夫妻了。今晚就把你那個床撤了吧。”
“咱們畢竟……”
“你打算賴賬?!”
“沒有,”我果斷地拒絕,為表決心,忙道,“今晚就撤,這床絕不能留!”
“城城,”聽到我的話,他羞澀地一笑,低頭道,“也不用這麼心急啦,討厭。”
我沒說話,內心在滴血。我發現我根本搞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什麼,但我知道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想,我畢竟是個女人,和他睡一張床,確切地說,和這麼一個大美人睡一張床,總之不是我吃虧。
至於回去娶不娶他……這個問題,得問我母親大人。
不是我不想娶他,隻是我母親大人容不下他。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我想,舒城,你真是太機智了!
懷著有母親擋刀的想法,我終於安下心來。當天晚上沈夜讓人撤了我的床,我也沒有非常抗拒,還同以往一樣,洗漱以後便直接進了被窩。等沈夜睡到我身邊時,我才覺得有些緊張,整個人繃緊了身子,一動不敢動。
他起初背對著我睡,後來忽地就笑出聲來,翻過身道:“你怎麼這麼害怕,我難道還會吃了你?”
“誰知道呢?”我直直地看著房梁,“你連火麒麟都吃過,吃個把人算什麼……”
“你這麼緊張,要不我們聊聊天?”他將我的身子扳過來,我們倆麵對麵,就像兩個小孩子。他說話時笑眯眯的,讓我放下了不少戒備,我動了動身子,和他挪出一段距離,隨意道:“你想聊什麼?”
“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能告訴你的我就告訴你,”我誠實道,“不能告訴你的我就直接說不能。”
“好。”
他眨眨眼,問了第一個問題:“血契是什麼?”
“不能。”我直接拒絕了他。他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又道:“摩薩族和血契有什麼關係?”
“不能。”
“舒家和皇族是不是有什麼羈絆?”
“不能。”
“是不是所有關於血契、舒家、皇族的問題,你都不會告訴我?”
“是。”我答得肯定,他眼裏露出了然的表情,眨了眨眼睛:“你就沒有什麼想問我的?”
“你是鳳樓的主事,你後麵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我就是老大。”
“摩薩族這次抓人,是針對我,你被牽連,還是你也和他們有關係?”
“針對你。”
“你對他們知道多少?對乞女族又知道多少?”
“除了血契,大概都知道。他們的風俗、來源、習慣、語言、地理位置、實力……”
“你一路跟著我,真的就是為了探聽摩薩族的情報?什麼情報值得你冒死前去?”
“一開始……沒想過這麼危險。”他臉上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我以為就燕莊的人,誰知道來了摩薩。”
“如果知道這麼危險,你還來嗎?”
“不來。”他斷然開口,我忽地就有些難過。我想我果然是自作多情了些,以為他是為了我才來的險地,然而緊接著,他便道,“我就不會讓他們帶你出楚都。”
我突地就被感動了,一時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他彎眉笑了笑,伸手撫上我的眼,慢慢道:“還有什麼想問的,我可不像你,這麼小氣。”
“沒有了……”我不知道再有什麼好問的,他的話讓我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對比起他的坦然,我的確小氣了一些。約是不好意思,我轉身背對著他,他在我背上用手指寫著我的名字,一筆一畫,慢慢寫,舒城,舒城,舒城。
寫了片刻,他忽地開口:“你方才問我,什麼情報這麼重要,我便告訴你。和你一樣,血契。”
聽到這話,我猛然回頭,他卻從背後猛地將我抱緊,讓我根本回不了頭。我在他懷裏,被他緊緊地抱著,聽著他跳得飛快的心跳聲,感覺自己的心跳也跟著加快起來。
“你……知道血契?”我有些緊張。他卻搖搖頭:“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查。但我知道,這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聽他的話,我舒了一口氣。他卻邀功道:“其實剛才我本來可以騙你套話,可是我沒有。舒城,你覺不覺得我對你很誠實?”
“你怎麼總在強調你很誠實?”
“我想,我誠實很多次,偶爾有幾次欺騙,是不是也可以抵消?”
“看情況吧……”我留了個心眼,“你是不是騙我什麼了?”
“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想想還是不想騙你了。我又誠實一次,你原諒我好不好?”他聲音裏有著撒嬌的意味,聽得我心都酥了,隻知道點頭。於是他笑出聲來,在我耳邊咬耳朵道:“昨天晚上你不是自己滾過來的,是我抱過來的。”
“沈夜!!!”我怒得想要一躍而起。他卻比我更快,死死地將我抱在懷裏:“你說原諒我的,我就是想和你睡在一起嘛!我不管我不管,你說好不怪我的!”
“好,我不怪你。”我平息著自己的憤怒,“我要把我的床要回來!”
“你說好和我睡的!”
“你!”我翻身想要罵他,結果一回頭就看到了他帶著汪汪淚水的大眼,和放在手邊的折扇。我咽了咽口水,一方麵,我被他的眼淚柔軟了內心;另一方麵,我被他的折扇嚇破了小膽,於是我閉上眼睛,隻能告訴自己算了,又倒了回去。沈夜很是開心地蹭了上來,像一隻得寵的小狗,在主人腳邊撒著嬌。
我們倆在乞女族的鎮子裏養著傷,按照白少棠的指示,等著他來會合。我傷了骨頭,好得慢,沈夜雖然身中劇毒,卻整日和一個沒事兒人一樣,白天就出去,這裏逛逛,那裏看看,時常給我帶些有趣的東西回來。晚上我們同在一個被窩裏躺著,他睡覺不安穩,時常會醒過來,我睡覺也不大安穩,他隻要一醒,我便跟著醒。後來我便發現,他醒的時候,大多是因為我不在他懷裏,隻要保證我在他懷裏不亂動,他便不會醒過來。發現這個規律後,我們倆睡得安穩了許多,睡眠質量直線上升,和他睡在一起的習慣也開始培養起來。
過了些時日,我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便跟著他出去閑逛。沈夜交際手段很是了得,就前些日子,他已經同大街小巷的人打成一片,又恰逢乞女族祭祀,那些人邀請了我們一同前往。
乞女族的祭祀是一年一度的盛典,當天晚上,所有人都會穿著自己最好看的衣衫出門,各自戴著麵具,圍著全城順時針走一圈,然後到祭壇,由祭司領舞,一同起舞領福,最後到晚會,年輕的男男女女便可相互表白。
我從未到過這樣別具風情的地方,內心覺得很是雀躍。沈夜置辦好了一切,當天晚上,他給我換上了一套淺粉色乞女族的衣服,然後又在外麵加了件純白披風,緊接著給我戴上了一個純白麵具。
“這衣服挺好看的……”我抗議,“為什麼還要加個披風?”
“好看我看就行了,”他自己也戴上麵具,為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便拉著我走了出去,“其他人誰看我戳瞎誰的眼。”
我相信他是真的會戳瞎別人的眼,為了其他人的眼睛,我忍不住拉緊了一點披風。
走出客棧的時候,我便瞧見街上已經站滿了人,他們都同我們一樣,穿著乞女族衣衫,戴著一個純白的麵具,念念有詞,按照同一個方向往前走。小鎮中央有座高塔,塔上有一架大鍾,有人在那高塔之上,緩慢地、有節奏地、一下一下地撞著古鍾。鍾聲、人聲,一時之間讓我有了一種踏入了某個聖地的錯覺,似乎脫離了俗世紅塵,隻留滿心安詳。
沈夜拉著我,隨著人流往前慢慢挪動,他也在跟著那些人念著東西,我聽不懂他念什麼,便抬頭瞧他。
我頭一次發現,原來他是這樣高的,整整高出我一個半的頭,我在他身邊,仿佛就是個孩子一樣仰望著他。他似乎察覺了我的注視,轉過頭來,在麵具下彎了眉眼。
我們跟隨著那些人一起,圍著小鎮走了一圈,隨後便湧向了祭壇。乞女族的祭壇很大,我們所有人進去,卻都不顯擁擠,人與人之間都能空出一大段距離。每個人都選了合適的位置,站到祭壇周邊,仰望著仿若建於空中的祭壇。
不知過了多久,人似乎來得差不多了,我便聽到了鼓響,隨後一個身著白衫、麵戴黑色麵具的男人出現在舞台上,唱出了一個奇怪的音調。而後他手中執著一朵格外豔麗的花朵,跟隨著鼓點跳起舞來。
他的舞蹈痛苦而淩亂,合著悲涼的音樂和奇怪的音調,聽得人心裏堵得慌。沈夜站在我身邊,抬手抱緊了我的肩,慢慢道:“乞女族的祖先來自遠方,來到這裏是為了尋找他心愛的女子,那個女子在和他相戀後離開,乞女族的祖先便尋著她的蹤跡,走過天南海北,來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所以乞女族名為‘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