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時光悠悠,少年不老(1 / 3)

終章 時光悠悠,少年不老

從十五歲直到今天,他挨過寒冷,度過孤獨,傾其所有就隻為實現這一個卑微的願望,被她需要。

芭堤雅,日落時分,肆虐了一整天的風暴終於停息。

那種深邃入骨的寂靜,是憋屈地躲在黑暗中的駱歡喜所經曆過的最深邃入骨的一種寂靜,空空的、緩緩的,除了寂靜,還是寂靜。方才驚天動地的景象都消失了,周遭連一絲海鳥的聲響都沒有,潮濕的空氣裏帶著死神剛剛過境的冷冽味道,讓歡喜鼻子癢癢的,酸酸的,忍不住直哆嗦。

此時此刻,頭頂的雲層,很像歡喜母親口中提起過多次的那個歡喜出生當日的西河鎮的黃昏,天邊殘陽像刺眼的血塊一樣,將海麵染得鮮紅鮮紅的。

當歡喜與朗廷從那個廢棄的泳池裏發著抖爬出來的時候,島上已是一片茫茫荒野了,他們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兩人都張大了嘴巴,卻又都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他們終於敢確定,這場龍卷風已經離開了芭堤雅,他們就這樣幸存了。

他們像兩個迷路的小孩,無助地隔著紅色的海眺望對岸,他們明白,這是一場災難的落幕,而他們的幸存是悲劇中僅存的一出喜劇,他們究竟該痛苦還是歡呼雀躍呢?

他們不知道。

歡喜不動聲色地哭了起來,她拚命地憋住、憋住,終究還是失了控,喉嚨裏沒有多餘的聲音,臉上卻很快便是濕漉漉的一大片。

一向大剌剌愛說話的朗廷,竟不知所措地沉默了起來,他隻是抿緊嘴唇,不停地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淚,誰知,雖然周遭晚風涼絲絲的,他的皮膚卻還是那麼暖,惹得她哭得更凶了。

他一下子急了,奓毛似的皺起了眉對她說:“你別哭啊歡喜,你幹啥都行,別哭啊,咱們都不會死了,你傷心什麼呢?小爺說話算話,不逼著你和我在一塊了,真的,我認輸。”

“你不懂,我是高興,真的是高興啊……”她忍不住破涕為笑,臉頰還濕漉漉的,嘴角卻溫柔地咧了起來,靠著他的胸口低低地嘟噥著。

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裏居然生平第一次流露出了小女人才有的細膩神色。多少個日夜,他一個人背著包孤獨地行走,所夢想的就是有一天能夠被她需要而已。

是啊,從十五歲直到今天,他傾其所有,就隻為實現這一個願望:被她需要。他忽然在心底暗自感激今天的一切危險,感激冥冥之中自己能夠陪著她與死神擦肩而過,若沒有這些波瀾,他如何能在劫後餘生實現這卑微的夢想呢?

在生與死之間掙紮過一回之後,她忽然不自覺地將她和朗廷這些年蹉跎的年少歲月統統過了一遍,瑣碎的往事,像是快進的電影似的滑過她的腦海。

如此一番沉甸甸地回首,她才曉得自己多荒唐。

這些年,朗廷為了證明他自己的心意,做的難道還不夠嗎?當年的她那麼倔強,那麼決絕,究竟在怕什麼呢?她不曉得是分開之後的時光讓她變得更聰明了,還是變得勇敢了,總之,她已然在心裏決定,無論朗廷他是否還懷著對她的初心,這一次,她要把困在心裏多年的秘密向他和盤托出。

她覺得,是時候了。

在這樣死傷成片的龍卷風裏,她都命硬地活了下來,今生今世還有什麼是她駱歡喜豁不出去的呢?不如就此賭一把吧,或許他真的還願意與她相守呢?

於是她猛然仰著頭,一把擦掉滿臉的淚水,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全然不同於早晨的激動目光,盯住了朗廷那張被濃烈的晚霞映紅的臉,哆哆嗦嗦地著急說道:“朗廷,我有話要告訴你……從前的這些年,我對你不夠誠實,就在現在,就在這裏,有些事,我希望你知道……”

誰知她還沒來得及把秘密說出來,就忽然被遠處整齊的英文呼喊聲打斷了。

他們聞聲遠遠地望過去,原來是海麵上的搜救人員,那艘在落日的餘暉裏閃著紅燈的船,很快朝他們所在的小島碼頭邊停靠過來。

下船來扶著他們的警員一臉意外的喜悅,雖然語言不通,卻還是熱絡地簇擁著他們,遞來準備好的毛毯和熱水,像是在慶祝絕望的芭堤雅又多了兩個幸存者。雖然龍卷風帶來的傷亡慘重,但希望沒有消失,畢竟挺過來的生命還是越多越好。

晃動的船狹小極了,在船往岸上駛去的途中,歡喜幾次都想張口繼續把話講完,卻又幾次都咽了下去。朗廷以為大概她太累了,於是將她的腦袋攬入臂彎,在海上暮色裏沙啞地小聲對她說:“你太累了,快睡一會兒,別怕,到岸了我叫你。”

她一時沉溺在他溫柔靜謐的目光裏,像是上了癮,根本無力推辭,於是就索性閉上了眼,悄悄地聞著他襯衫上熟悉的氣息睡去,她感到真舒服,真安心。

在朗廷的酒店的套房裏,她不斷用熱水衝刷著全身,像是在借用這澎湃的水聲,最後一次為她自己打氣。洗完了,她深吸一口氣默默地出了浴室。

等了這麼多年,她終於要說出口了。

背對著她的朗廷一直自顧自地笑著,趁她洗澡的工夫,他已貼心地將一整瓶威士忌插進了冰鎮的西瓜裏,等到她光著腳湊近他身後的時候,他剛拿刀一切,西瓜便自動裂開成幾瓣,鮮紅的瓜瓤裏滲滿了芬芳的酒氣。果然是紀大少啊,風塵仆仆地當了這麼久的背包客,會享受的天賦倒是半點都沒耽誤。

“朗廷,你別忙了,聽我說。”她的聲音堅定而短促。

“瞧瞧,多誘人,為了慶祝劫後餘生,我們也要一起吃光了它啊!”他故意不接她的話茬,過分高興地歡呼著,不等她出聲,他又一拍腦門,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說,“不對,等一下,等我也去洗個澡,把今天避難的晦氣都洗幹淨,出來咱們再吃也不遲。”

隻有朗廷自己清楚,像落跑的膽小鬼一樣徑直鑽進浴室的他,心裏依舊好忐忑。他認得歡喜臉上此時此刻的這種神情,她一定有重要的決定要告訴他,他不要聽,什麼都不要聽。

多年前,在拳擊館裏和他攤牌的那一天,她也是這副沉甸甸的目光,他至今都記得。

他真的不懂,好好的一場重逢,為什麼歡喜就是不肯讓他短暫地享受一下兩個人不爭朝夕的簡單快樂呢?她為什麼總是那麼有原則,總是那麼清醒呢?他多希望她能暫時不要宣布離開,隻要她能憑著感覺和他在一塊,哪怕隻有一個小時也好啊,他並不貪心……

隔著玻璃,蓮蓬頭灑下的水聲和歡喜心底這陣子倉促而飛快的節奏剛好頻率吻合。

她輕輕走近浴室門邊,努力大聲地朝裏麵喊:“紀朗廷!過去我嫌棄你幼稚,嫌棄你衝動,怪你招惹肖玫瑰……統統都是我不敢和你在一塊的借口。其實我也喜歡你,從在西河鎮相遇開始,就一直牢牢把你放在心裏!我有一種天生的病,來到這個世界,就同時有男生和女生兩種性征,說白了,我就是一個怪物,每天都需要靠藥物維持女生的模樣,隔幾年就需要做手術,而且……永遠不能生育。但我如今明白,這都不是我的錯,不是我選擇去當一個怪物,而是這諷刺的命運主動選擇了我。該坦白的我都坦白了,再也沒有遺憾了,我很高興。朗廷,你如果不肯和我在一塊了,沒關係,你沉默,我就明白了,我也剛好可以趁你洗澡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