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普利街15號,買經濟又實惠的“草包包子”分著吃;小學課文裏有老舍的文章《趵突泉》,褚嘉棟作為土生土長的濟南人已經看膩了,卻極有耐心地專門帶某“外鄉人”又去看了次這“天下第一泉”;因為一句“皇上,您還記得當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而名聲大噪的大明湖,也是不可錯過的地方,兩人順便在大明湖的遊樂場裏玩了碰碰車;為求高考順暢,他們還相約去千佛山上的古廟裏拜過……
一切都仿佛水到渠成。江墨晚愛上了這個脈脈如水的城市,也許還有那個眼神幹淨清澈的人。
江墨晚不知道,褚嘉棟把她寫進了自己的科幻小說,一行人一路披荊斬棘最後幾乎覆滅,隻有“墨晚”這個人物毫發無傷地活了下來。
四
“你不是一直想去孔夫子的老家看看嗎?我陪你。”有一天褚嘉棟說,“全程免費導遊,外加三流攝影師一個,怎麼樣,你要嗎?”
“好呀。”也許因為是之前褚嘉棟領著她濟南市內亂玩,迄今為止幹得不錯,推薦的景點和食攤,總是能輕易踩中她的萌點,江墨晚一口答應下來。
心念一起,幾乎無法按捺,兩人恨不得放學就把自己連人帶書包扔上汽車去。
但是,兩人還是拚命忍耐到了周末放歸宿假,兩天半,時間相對充裕些。周五上午上半天課,下午就放假了。然後,兩人各自回家趕作業,吃飽飯,收拾準備下,搭周六淩晨5點多濟南至曲阜的客車。
汽車站內乘車,比在站外攔“半路車”車票貴上一倍,倆窮學生自然選擇後者。
兩個多小時車程,到曲阜時是清晨,正好能把這人人躬親朝聖的天下第一儒家聖地看個分明。
江墨晚也算小傳統愛好者了,猶記那句:“千年禮樂歸東魯,萬古衣冠拜素王。”這對孔子是何其高的評價。此時,她將這句話說與褚同學聽,還說,來曲阜,必看“三孔”:孔府、孔廟、孔林。因此,褚嘉棟去排隊買了三聯票。
曲阜不僅是孔子故裏,他生時四處漂泊,死後亦葬於此。生於斯、死於斯,也喑合了中華民族落葉歸根的樸素情結。茂密蒼翠的孔林中有條橫貫東西的小河,傳說洙水河與聖脈有關,河上架橋。
“……生時受人愛戴,死後還受人追崇,連族人都被封侯賜地,太牛了。”江墨晚站在洙水橋上,不知兩千五百多年前橋上拂過的清風,是否也如今天一般沁涼?她一字一字慢慢讀那些被逝去的時光風化的簡介,“‘靈源無窮,宜與天地共長久’……這是說洙水河的吧?可這世界上,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超聖,又有什麼能與天地共長久?”她不知是不是想到每日家中無休止的大戰,歎息一聲。
“能的。”褚嘉棟聽著那婉轉的聲音,突然出聲道。
“能?你能嗎?我能嗎?”
“一彈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滅。過好每一個刹那,就是永恒。”
江墨晚像不認識似的看著褚嘉棟……他沒想到,引用奶奶的《仁王經》裏一句佛經,就把江同學唬得一愣一愣的。
高三下學期,某天下了晚自習,華燈初上,兩人緩緩走在回家的路上,江墨晚把一個裝幀精美的盒子塞給褚嘉棟。
是新近上映的科幻電影碟,包裝盒上做了凹凸效果,懸掛刻字的金屬牌子,像是從國外帶回來的。這對總是買十塊錢三張的高壓縮碟,或者直接去網上看模糊視頻的科幻迷褚嘉棟來說,真是太奢侈了。
“可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送給你。”褚嘉棟沒有接。
“誰跟你做生意啊!”江墨晚氣鼓鼓地把盒子扔垃圾箱裏了,“不要算了。”
褚嘉棟急得完全不顧形象地扒拉著垃圾箱邊緣,伸手去翻弄。
江墨晚好笑地拍拍他後背:“褚嘉棟,你翻撿破爛的手法好嫻熟,我覺得你以後長大了可以當個拾荒者!”
她就是開玩笑而已,卻沒發現褚嘉棟的身體忽然僵硬了,臉色沉了幾分,攥在手裏的光碟重新滑落進了垃圾筒。
然而,也就是這天,江墨晚對褚嘉棟告白了。她從來都是個勇敢女孩,敢愛就敢認。
寶石一樣光華幽深的漂亮眸子,認真地望著他。褚嘉棟卻慢慢轉過身說:“你不要這樣,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的。”
江墨晚一貫的伶牙俐齒磕巴了,泫然欲泣:“褚嘉棟,你、你撒謊。”
褚嘉棟拉開她,逆著光,表情在夜色深處隱去:“我有喜歡的人了,你也認識,就是敏敏。”
“我不相信。”江墨晚哀哀地說,“後來我再去奧體中心那個小區,保安告訴我電梯裏有攝像頭,他後來看帶子發現,那天我昏迷之後你吻了我……”
“他瞎編的。”褚嘉棟臉龐漲紅了。
再後來,他就咬著牙跳上了出租車。
江墨晚怔怔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才想起要追,在青龍後街上飛奔。卻因為跑得太急,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青龍街小學放學了,湧出成群的小孩子圍著江墨晚嘻嘻地笑,但她已經顧不得作為一個大姐姐的顏麵了,用滿是塵土的手蹭了一下紅通通的眼睛,哭了。
江墨晚又變成了一個人。她依舊步履輕快地走在人群中,冷清又美好的模樣,偶遇那個人和他的女友牽著手走過,眼裏也不泛起一絲漣漪。
高三畢業聚會,大家起哄讓褚嘉棟和敏敏合唱一個,褚嘉棟喝醉了,一直望著角落唱到落淚,那裏誰也沒有,早已空蕩。
是那首《不會說話的愛情》:“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的眼中蕩開,你去你的未來,我去我的未來……”
五
時光碾過,相思成灰。江墨晚聽完民謠歌會又坐車回聊城了。
在宿舍,她嚼著話梅寫作業,時不時瞄一眼電腦裏的視頻新聞,一個地方台的訪談節目片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主持人的嗓音帶著軟軟的濟南腔:“……你的新科幻長篇即將上市,主角叫作‘墨晚’,喏,我注意到你很多作品裏主角都叫這個名兒,是因為嫌起新名字麻煩嗎?”
青年科幻作家回答:“不是。”
主持人:“請容許我冒昧猜測下,是不是現實生活中有這個人物,譬如你的朋友,或者——戀人?”
沒想到對方大方地承認:“你猜對了,我喜歡她很多年了。”
“哇,好浪漫。”年輕的女主持人誇張地尖叫起來,“唉,我已經聽到許多女讀者心碎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了。”
“一點也不浪漫。”褚嘉棟苦笑,“我因為一些荒唐的理由傷害了她,也錯過了她。”
主持人:“能透露一下,‘墨晚’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以及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褚嘉棟想了一會兒說:“她美得像個傳說,大家都很憧憬她。當年,我家是開廢品收購站的,從小我就被周圍的人看不起……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看待我的家庭的。我想,如果我們交往,她一定會受到許多貶低,我不願大家的愛慕都化作刀劍刺向她,她會受不了的。”
主持人感動地說,“如果現在‘墨晚’就在電視旁收看我們的節目,你想對她說點什麼呢?”
褚嘉棟打趣說:“她在別的城市,這地方台她可能收不到。”
觀眾大笑,在笑聲中褚嘉棟卻斂了笑容,認真地看著鏡頭,他說:“墨晚,也許這些話你永遠聽不到了,但我還是想講出來——你是否依然記得,在曲阜的孔林裏我曾說過彈指可分六十刹?其實,隻有那些與你相望、攜手的刹那,於我來說才是永恒……”
“墨晚,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到,足以保護你不受任何傷害了。我再也不會畏懼說出我的心意,哪怕它在你心裏已失去了分量,我還是要說:我愛你,一直愛著你……”
魔咒一般不斷循環的告白,在另一個人的耳機裏回旋不休,像一股清泉緩緩淌過了耳畔。
尾聲
江墨晚買了一張從聊城到濟南的汽車票,途經黃河浮橋,兩個半小時就到。這幾年聊城發展迅速,城市建設日新月異,可對江墨晚來說,聊城仍舊百無聊賴,僅僅因為這個城市,少了一個人。
少了他,得到全世界都不會完整。
她倚在窗邊,吹著涼涼的晚風,看飛逝而退的燈火,看道路指示牌上的裏程數一點一點地變少。天邊,泉城的當時明月,向人依舊。
即使青春會有許多岔路,如江流分道,那個人一定終是江墨晚最後的流向。
今天是未來的後悔藥,未來就在那裏看著你,他們都選擇讓自己不再後悔。
——穿過微寒夜,我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