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它,開始有了另一個名字;雲水謠。
“多美的名字呀。”若水總是這樣感歎。她說:“隻有這個名字才配得上這裏的一切。”
可我還是喜歡之前的它——幽深,寂靜,無人問津。
就像我喜歡以前的安小魚一樣,至少他不會驚慌失措,不會默然神傷。
“周末若水要去山裏郊遊呢。”我望著遠處的群山,自說自話。
安小魚立即心領神會,滿心感激地喚一聲:“洛離。”
我便在這綿長溫軟的語氣裏,濕了雙眼。
六
若水在見到安小魚那一刻,明顯表現出了不耐煩。而我,卻隱約看到林楊眼裏的那抹意外和驚喜。
安小魚成了我們的腳夫。背著四個人的東西,一路呼哧呼哧地跟在後麵。
若水和林楊在前麵嬉笑打鬧,一路歡歌笑語,瞅都不瞅安小魚一眼。
恍惚間,我幾次忍不住,想衝上前拉住安小魚,說:“我們走!”
終於到了山頂。
從上麵望下去,榕樹下那條被踩磨得非常光滑的鵝卵石古道,像夢一樣,蜿蜿蜒蜒伸向遠方。
安小魚忙忙叨叨地鋪桌布擺東西,若水斜靠在那裏,望著林楊的眼神快要化了般。然後,她從包裏翻出大大小小的好幾罐果醬,說:“我不知道你愛吃哪種口味,所以一樣拿了一罐。”
“隨便。”林楊站在最高處的一塊岩石上,衝著對麵山穀大聲喊:“若水,秦若水……”山穀便回他相同的,“若水,秦若水……”。
我也學著林楊的樣子,跑到另一塊岩石上,將手在嘴邊圈成個喇叭的形狀,對著那些縱橫交錯的古樓喊:“安小魚,笨蛋安小魚……”
安小魚便放下手裏的東西,追過來打我。
那邊,林楊從岩石上爬下來,若水忙遞過塗好果醬的麵包,神情甜蜜地說:“吃吧,別噎著。”
安小魚撇撇嘴:“我也要吃。”
我揀了塊最大的麵包,在上麵狠狠塗了層奶油,使勁塞到安小魚嘴裏。學著若水的樣子,麵無表情地說:“吃吧,噎死你!”
安小魚揮舞著雙手,作勢要來打我。
林楊在若水麵如桃花的側影裏,說:“沈洛離,你還真有趣。”
若水的笑聲便戛然而止了。她望向我的眼光,意味深長。
下山時,若水拉著林楊的手,在前麵走得飛快。安小魚依然背著比來時輕不了多少的大包,夾雜在中間,呼呼地喘。我在後麵小心翼翼地一步一個腳印。
可我還是滑倒了。
手掌在刺木中,流下鮮豔的顏色。我忍著疼,任呼之欲出的淚在眼眶裏打轉。
安小魚和林楊在同一時間,朝我的方向奔了過來。
若水卻在此時,腳尖一滑,輕而易舉地摔了下去。
近在咫尺的安小魚,飛快地折了回去,手裏緊緊攥著若水的小手。林楊在我耳邊,輕聲喚:“洛離,沈洛離。”
瞬間,我的淚像決堤洪水般,洶湧而至。
七
之後,我總是能透過自家的院牆,看見若水頻頻出現在安小魚家的青石巷上。
她不再如最初般,和我說一見鍾情時的欣喜。而是在我麵前,大聲喊:“安小魚,安小魚。”安小魚便在若水那梨花般的笑裏,誠惶誠恐地出現。
那遙遠而清晰的畫麵,又一次在我麵前迷離、生動起來。
坐在前排的安小魚說:“那水,是弱水三千的水嗎?”
嗬,縱有弱水三千,安小魚隻肯取若水這一瓢而飲。
而我,又會是誰眼裏的那滴相思淚呢?
林楊真的找到我。
我跳開來,用清澈無畏的眼睛望向他。
以清洌不羈著稱的林楊,此刻,彎著眉眼,說:“沈洛離,怎麼辦?我好像喜歡上了你。”
“可是,林楊,我並不想。”
於是,林楊開始頻繁約會若水。前提是,有我在。
我故意不看林楊那眼角眉梢的深意,站在小巷中間,說:“安小魚我們來猜拳,輸的人要做一件事。”
安小魚果然輸掉。
我聲音微顫著說:“安小魚,你可以親親我嗎?”
安小魚原本生動的臉色,瞬間僵了起來。他看著我,眼角卻滿是若水的身影,說:“洛離,別開玩笑。”
我在那些土樓的陰影裏,倔強地抬起小臉,輕輕閉上眼睛,再一次顫抖著聲音說:“安小魚,你可以親親我嗎?”
過了有一個世紀那樣長。長到我以為睜開眼,再也不會為誰而哭泣。可仍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砸傷了我的驕傲。
我說:“林楊,請你,帶我走。”
八
我並不想傷害林楊,就像林楊不想傷害若水一樣。
林楊自安小魚身邊帶走我那一刻,我看到若水悲慟地在安小魚的懷裏哭泣。
我想我與秦若水都是自私的。自私到不願為別人的良苦用心,假裝一下快樂。
當夕陽漫坡,我與林楊並排走在猩紅的暮靄中,安小魚牽著若水的小手,迎頭而來。我下意識地將手從林楊手中抽出,林楊的肩分明不規律地抖了一下。
我到底還是傷害了他。
四雙相對,我自若水的眼中看到映得滿滿的林楊的模樣,充滿了孤獨與絕望。而安小魚的麵孔在我眼裏慢慢聚成一滴隱忍的淚,漸漸濕了眼眶。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結局是不是會不那麼傷人?
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無法背叛自己的心。
安小魚的誌願是去北方,讀他熱愛的地質勘探專業。林楊則幻想著有一天能成為一個歌者。
我與若水默契地相互沉默著。
林楊希望我能隨他一起,過閑雲野鶴的生活。安小魚神色焦躁地說:“若水,你要加油!”
可是,林楊,如果我說我選擇了條件艱苦、連男生都不願讀的地質勘探專業,你會不會難過?
還有,安小魚,如果我說我為了能隨你一起,一天隻睡兩個小時,看書看到惡心嘔吐,你又會不會有一絲的心疼?
可我看到的,隻有林楊那雙寫滿了離傷與哀愁的眼。安小魚在火車的汽笛聲中,大聲地喊:“若水,我會等你!”
畢業那天,我與秦若水,為了我們心中神聖的愛情,一個向南,一個向北,腳步堅定。
那一刻,我們,誰都沒有回頭。
九
地質勘探專業的學習,枯燥而乏味。可我卻一點都不覺得苦。
若水會不定期地給我寫信,信封上的地址總是變幻不定。
她終於和她喜歡的人,一起離開了這裏。哪怕除了“雲水謠”已經沒有人記得它曾經的名字,哪怕這裏再也不是除了土樓還是土樓的小鎮。
她說:“林楊的日子很辛苦,找了很多的地方,沒人願意接收他這種半路出家的毛頭小子。為了省錢,她隻能在租住的簡陋房子裏,用冷水擦身。還有,林楊的貼身口袋裏,仍裝著我的照片……”
我看著看著,便在大學四年的繁花縮影裏,看到了未來的一輩子。
安小魚是班裏最刻苦的學生,他要拿係裏最高的獎學金和所有競賽的高額獎勵。我看著他將錢小心地封在信封裏,然後神聖而莊嚴地寫上“秦若水收”幾個字。
信無一例外地被打了回來。因為林楊總是更換住所。
看著安小魚神情沮喪的樣子,我的心攸地疼了起來,徹心徹骨。
我說:“安小魚,我可以抱抱你嗎?”
麵容俊朗的安小魚微微遲疑了下,在月色微蕩的夜裏,滿目悲傷地靠在我的肩頭,聲音哽咽地說:“林楊不會讓若水幸福。”
那麼,安小魚,你又是否願意讓我幸福?
若水偶爾打來電話,在電話裏不可抑止地大聲哭泣。
她說:“我隻是希望林楊可以愛我,在我為他舍棄一切時候,哪怕隻是一點點。可他的心裏永遠住著另一個人……”
我說:“安小魚,若水她打來電話。”
低頭看書的安小魚,在聽到“若水”兩個字時,拿書的手不聽話地抖了起來。
“她很好。林楊已經找到了願意簽下他的經紀公司。她說她可能,不再回來。”後幾個字,脫口而出得讓我自己都分外驚訝。
我竟能將謊言說得如此真切。
安小魚,請你原諒。我隻是想得到我一直窺竊不來的幸福。
若水真的不再打來電話。似乎那個大聲哭泣的夜晚,隻是我一個人的幻覺。而她,真的如我所言,與林楊過著她想要的生活。
那麼,除了安小魚的偶爾發呆與歎息,我又有什麼可苛求的呢?
日子流逝,歲月靜好。
我真希望可以和安小魚就這樣,一輩子。
十
畢業後,我與安小魚回到了離雲水謠很近的城市。
你看,連我都習慣了叫它“雲水謠”,而不是“長教”。
此時,這裏已經遊人如織。除了建在沼澤地上堪稱“天下第一奇”的和貴樓,其他的竹竿樓、府第式土樓也都成了遊人競相拍照的地方。
甚至連那些百年老榕都成了風景。
隻是為什麼,我們再也找不回當初熟悉的感覺。
我和安小魚被雙雙被分配到勘探局。家人隻等著我們登記吃喜酒。
“我看了日子,四月十八那天不錯,正好周末,我們去照婚紗照吧。”
安小魚正在研究手上的調查報告,稍稍抬了抬頭:“嗯,好,日子你定。”
我眉眼間的歡喜,一轉眼就成了霧靄。
連登記結婚這種事,安小魚都能平靜得事不關己。那麼,是不是隻有秦若水才值得你費心費力?
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在安小魚麵前大聲哭泣。兩滴淚,順著臉頰生生地砸在腳麵上,染出朵四散的花。
安小魚試圖過來安慰我,手在空中凝成個寂寞的姿勢後,又垂了下去。
“洛離,你是知道的。若水她過得很好很快樂。別胡鬧,我還要趕報告。”說完,他重又將頭埋進那厚厚疊疊的卷宗裏。
我僵在那裏,任臉上的淚奔騰不息。
影樓裏,處處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安小魚簡單地化好了妝,坐在角落裏,腿上攤著那些學術報告。我安坐在鏡子前,認真端詳著那個越來越不像自己的自己。仿若穿透記憶,若水的那張小臉日漸模糊不清起來。
若水最後一次在電話裏,喃喃自語道:“安小魚,安小魚,我要找安小魚……”
注定隻有安小魚,才會是她生活裏最後的停靠。
化妝師一連串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眼線筆劃到你了嗎?”不然,為何,我在安小魚手持電話僵在那兒的視線中,淚如雨下。
《大話西遊》裏,紫霞仙子在自己所愛的人懷裏慢慢死去那一刻,說:“我估到個開頭,卻猜不出這結尾。”
那麼我呢?
我是一早便看透了這結局不是嗎?
九歲那年,安小魚在黑板上威武地劃“正”字,抓午睡不睡的同學。我自指縫間,看到若水睜開眼仰起小臉衝安小魚軟軟地笑。安小魚落在黑板上的粉筆便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那一刻,我便知曉。之於安小魚,我終將,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