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淚終於落了一地。
那一刻便注定,以後的以後,我都將因為安小魚而淚流不止。
二
我不知道秦若水為什麼會轉來我們學校。
明媚的夏日午後,穿著棉布裙子的纖細的秦若水跟在校長身後,低著頭,兩隻手擰在一起,諾諾地站在門口。
明亮而生動的陽光傾瀉下來,刹那照亮了秦若水那張精致而略顯蒼白的臉。
坐在前麵的安小魚,很刻意地扭了下身子,用眼角的餘光死死盯住那個叫秦若水的女生。彼時,小小的女孩兒忽地抬了頭,朝我的座位方向露出一抹不被察覺的笑。
即使現在,我也願意相信,那抹笑是因為我,而不是因為總會惹我哭的安小魚。
秦若水坐到我的旁邊,與我成了同桌。
下課時,安小魚轉過頭,眨著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很認真地問:“秦若水,你是秦始皇的秦嗎?”
秦若水小聲地回一個:“嗯。”
“那水,是不是弱水三千的水?”
秦若水再回一個:“嗯。”
我很奇怪安小魚為什麼不問是不是喝水的水,而是弱水三千。那個年紀,他懂嗎?
書法課上,老師問:“新來的同學叫什麼名字?”
安小魚站起來替她回答:“老師,她叫秦若水。秦始皇的秦,弱水三千的水。”說完,他拿起毛筆在宣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下秦若水三個字。轉過身,說,“秦若水,送給你。”
我低頭在課桌裏的本子上畫了一個大大的豬頭,上麵寫上安小魚三個字。最後一個“魚”字還差一橫時,書法老師踱了過來,手一伸:“沈洛離,把東西給我。”
“老、老師,我……”
我飛快地在桌子裏將“安小魚”三個字撕掉,惶恐地將紙遞到老師手裏。安小魚忽然叫道:“老師,她畫的是你!”
老師原本舒展的眉頭慢慢擰成一個“川”字。
我張了張嘴,又將頭死命地低下。畫像被撒掉的一角,在我掌心裏慢慢揉搓成一團。
我並沒有因為畫了豬頭畫像,而被拉出去砍頭。
七月的某個下午,我一個人被罰站在走廊裏。透過土牆,看著窗外的榕樹,想它到底會不會變成樹精。
這裏的榕樹大多要幾個人才能合抱。曾經,我和安小魚站在樹的兩麵,哪怕伸斷了胳膊,也夠不到彼此半根汗毛。
那個時候,這裏還隻是長教,一個不起眼的小鎮。而那些百年老榕,也隻屬於我和安小魚兩個人的記憶。
隻是後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起來。
教室裏,安小魚坐在秦若水的前麵,後背挺得筆直。
一瞬間,我的心裏有什麼東西嘩的一聲,四散開來。我想,我隻是委屈。倔強小孩兒都有的委屈。
下課後,秦若水安靜地跑到我身旁,小心地看向我始終望著窗外的眼,怯怯地伸出小手:“沈洛離,你為什麼要承認呢?”
我依舊不吭聲,甩開秦若水的柔嫩小手,看窗外的夕陽像褪色的胭脂一樣,一點一點沒入大山的懷抱。
秦若水攤開小手,那團被我揉碎的紙團上,生硬地寫著“安小魚”三個字。
我聳聳肩,見安小魚正扯著脖子往這邊看。
“沈洛離,你願意做我的好朋友嗎?”
我輕輕地點了下頭。不遠處,安小魚的眼裏滿是探詢的意味。
自那個被罰站的午後,我與秦若水開始形影不離。
我帶她去看小鎮裏的風車,那些風車輕輕壓在小溪上,隨風轉動時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很奇怪,不像大多外來人一樣喜歡那些奇特得星羅棋布似的一座座土樓,而是那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鵝卵石。
她說光腳踩上去光光的,滑滑的,又有種輕微的疼痛。像愛情。
愛情?我突然有種恍惚。
當然,她大部分時間會跟著我一起大聲地叫我媽說:“媽,我回來啦!”然後跑到我的小竹床上打滾、翻跟頭。
我無數次地抗議。結果抗議無效。
若水仍會很大聲很大聲地管我媽叫媽,而且聲音一下子就蓋住了我的。看著我媽原來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大手,裏麵緊緊攥著若水的小手。我在身後,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就掉了下來。
就像每次玩過家家,我演的永遠都是婢女,皇後若水與安小魚那死小子扮的皇上,靠在土樓的牆上,高高在上地威嚴說一句:“你們都跪安了吧!”我便得像個屁一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說,在沒遇到秦若水之前,我的生活單調得隻有黑白兩色。那麼,在秦若水出現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便永遠失去了繽紛的機會。
三
安小魚開始熱衷於去我家,三天兩頭。
之前,像活猴子轉世的安小魚,可以整個下午看我和若水在床上胡鬧——久久地立於門口,嘴角彎一抹漂亮的弧。
然後,他讓我和若水躲在簾子後麵,伸出小腿,他來猜哪個是若水。可他每次都能猜中。哪怕我和若水在腿上胡亂畫著標記,他也總能毫不遲疑地一眼認出。
就像多年以後,我與安小魚在影樓裏拍婚紗照。電話裏若水一個字都沒有說,安小魚便認出那端是他永生不忘的秦若水。
我曾偷偷地觀察過我與若水的小腿,同樣甘瘦白細,有著那個年紀一樣的生長痕跡。可安小魚卻仿佛生了火眼金睛,那他看得透我在背後望他的雙眼嗎?
有的人一輩子都不覺醒自己所愛。而我,打小便知道。我喜歡安小魚,在很小的時候。
那安小魚呢?
和若水一起在吊腳樓裏玩捉貓貓。安小魚總是主動跑出來讓若水抓住。換作我扮鬼,他便將若水藏在自己身後。就算他自己被抓,若水也總能幸免。
黑暗裏,若水像機警的小貓一樣緊貼在安小魚的身後,閃爍著明亮的眼睛。在我一點點逼近他們的藏身之處時,安小魚將閉著雙眼緊張到快要窒息的若水攬在懷裏,遮住了我逐漸蒙霧的雙眸。
星光滿天的夜裏,我拖著若水的小手,擠在院子的藤椅裏看漫畫:“安小魚他喜歡你呢!”
“我知道。”若水一邊翻著漫畫,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說:“安小魚他喜歡你。”
“對啊,安小魚。”若水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上麵寫著:王子和公主過著快樂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洛離,怎麼辦?我喜歡上了隔壁班的林楊,那個從城裏來的林楊。”說著,一臉憧憬的若水頑皮而撒嬌地搖著我的胳膊。
那一年,她十五歲。
原來,她一早就知曉,在那兵荒馬亂的年紀裏。
四
帥哥林楊。壞小子林楊。
林楊是長得那般好看啊。亮亮的眼睛,寬寬的額頭,挺挺的鼻子,修長的手指總是那樣白皙、幹淨。
可我親眼見到女生跑到懷遠樓與他約會。有手指劃過女生的臉頰,咯咯的笑聲便在風中一蕩一蕩的,使整個夏天都浸了蜜般的甜蜜。
秦若水怎麼會喜歡這樣的男生呢?
十五歲的若水已沒有了九歲時的羞澀與靦腆,再也不會諾諾地站在誰的身後,明亮陽光下低一隅嬌羞的麵孔。
若水會在死板的校服內,著一件緊身小吊帶,兩條細細的帶子上落滿了花季少女對純真愛情的向往。
那種款式是這座小鎮裏所沒有的,聽說是她爸打工時從外麵帶回來的。
語文課上,若水自書本間抬起頭,嘴裏咬著筆頭,眼睛亮亮地小聲說:“我打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叫不叫一見鍾情呢?”
我躲在豎起的課本後麵,將臉埋到桌麵。“一見鍾情”這樣熱情如火的四個字,輕巧地自若水嘴裏說出,卻不著痕跡地掠動了我心底的那池漣漪。
“秦若水,秦若水!”
等到我驚覺,語文老師張張合合的嘴已經停止了蠕動。若水一臉茫然地站了起來。
安小魚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什麼。然後折成團,自背後一拋,落到若水的桌上。結果,以裏應外合,裏通外國的罪名,被語文老師罰寫唐詩三百首。
明亮得快要滴水的午後,若水趴在安小魚家外麵的石桌上,寫: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安小魚撲閃著大眼睛,認真地趴在若水的對麵,抬頭看若水頭上的那抹春紅,亦真亦假地說:“秦若水,我可以親親你嗎?”
若水很惡作劇地小嘴一嘟,說:“噥,親吧!”
安小魚便訕訕地笑,在紙上認真地寫下: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彼時,我站在自家的院子裏,為馥鬱的水仙花澆水。風一吹,頭上落滿了飄飄灑灑的柳絮,擋住了我那快有液體溢出的眼睛。
五
真要感謝那些滑滑的鵝卵石呢。若水已經不再喜歡光著腳踩在鵝卵石上,她穿她爸從城裏給她帶回來的高跟涼鞋,扭著水蛇樣的細腰,走在那些青石巷裏。
結果,她就扭到了腳。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已經提前摸好了林楊的作息時間,包括他住在離懷遠樓不遠的親戚家,幾點出門,走哪條小巷,什麼時候經過哪裏。
於是,就有了之前她跌倒的那一幕。
雖然彼時長教這個地方每年都有台灣人不遠千裏,回古鎮尋根謁祖,但她還是向往大城市裏的生活。
她把雙腳伸到小溪裏,語氣中流露出向往地說:“洛離,我要和我喜歡的人,一起離開這裏。”
那個人,當然不是安小魚。
可在林楊出現的前一秒,神奇的安小魚,竟然出現了!他驚慌的眼神寫滿了關心和心疼,而若水白皙的臉上,突然莫名地飛出一抹紅暈。
兩步之遙,是吹著口哨,身上斜挎著大包的林楊,正欲漂亮地打我們身邊而過,若水仰起純白的小臉:“林楊,你能幫幫我嗎?”
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我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電光石火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
安小魚傻愣在那兒,看著若水在林楊的注視下,眼裏漸漸含了灣波光瀲灩的秋水。若水扯扯我的衣角,故意大聲說:“洛離,你不是還有問題要請教安小魚嗎?”
我演技拙劣地半天才說:“你不說我還忘了呢?”說完,我上前拽走多餘的安小魚。
錯身間,我驚慌地對上林楊那蓄滿笑意的眼,英俊的嘴角處蕩著似有若無的笑。
我說:“若水,聽說林楊他和別的女生……”我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若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眼神飄忽到操場上打球的林楊身上,嘴角含了笑,說:“我知道。”
“那你還喜歡他!”我聲音的分貝不自覺地提高了好幾度。
“那你呢,洛離?對安小魚又有多少的把握?”
隻一句,便泄了我所有的底氣。
這就是秦若水。既能明白無誤地將現實剖給你看,又能在這種不著邊際的假想裏勇往直前。
可我不行。
我隻能在安小魚的長籲短歎裏,自艾自憐。
“洛離,若水是不是喜歡了別的什麼人?”安小魚的一雙梅花眼裏,暗含了無盡的愁緒。
我背靠在榕樹上,這裏的榕樹已經比我們小時候又粗壯了許多。同時,開始有不同麵孔、不同方言的外地人,背著相機,湧進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