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洛陽:花開時節,請君留步(3 / 3)

南栗頓住腳步,段平洲開門下車,二話不說擒住她扔車裏。

沉默以對,兩個人像是在比“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能說話不能動”。直到南栗發現車上了高速,才驚惶地問:“這是去哪兒?”

“我家。”

“騙人!方向不對。”他在本市的住處,離學校很近。

“聽清楚了,是我家,不是我朋友家。”

南栗大駭:“我不去!”

“我又沒有征求你的意見。”段平洲好整以暇地說。

南栗對段平洲蠻橫程度的真正了解,是在隨他抵達洛陽之後。

不翻湯喝了,驢肉湯也嚐了,段平洲不容分說帶著別別扭扭的她,遊遍了錦繡的洛陽,吃遍了名小吃。

隻是,南栗料不到,之後段平洲居然膽大包天到軟禁了她——在郊區一幢別墅內。

甜棗之後是巴掌。

“你退學了,手續齊全。”段平洲輕描淡寫地解釋。

“還有,你不喜歡單莉,我就跟她拜拜了,所以你不必再糾結這個事。”他說得愈發無恥了,“別和我對著幹,試著討好我,對你比較有利。”

因為在集團公司裏位高權重,段平洲上班時間自由,出門之前必用細鐵鏈把南栗鎖在床頭,房間門層層反鎖。

一個月中,南栗也僥幸偷到鑰匙打開過鐵鏈,無奈門打不開。

郊區別墅,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也想過從四樓跳下——顯然是凶多吉少。

天,自己都遇上了什麼人啊,徹頭徹尾的變態一個!也不知道奶奶怎麼樣了,一思及此,南栗就垂淚。

夜裏,段平洲捧著南栗的臉,用沒辦法的語氣說:“南栗,你為什麼不是單莉那種人呢,你看似柔順得像一棵水草一樣,卻那麼難養,那麼難以挽留。說說看,你到底要什麼?”

“我要回家。”

“嗬嗬,做夢。”

不,洛陽才是她不切實際的美夢一個。

南栗終於明白,段平洲對她,一開始是用騙,露餡了、懶得騙了,就用強。

隻一點她不懂,段平洲明明不愛她,為什麼對她執著?

也許,僅僅是需要一個陪他賞這滿城牡丹的國色天香的人罷了?

若不是無聊去翻段平洲的書架,她斷不會發現藏在書架深處的相框——照片反插,正麵朝裏。

一個女孩,蓄著清湯掛麵的頭發,照片上全是刮痕,有人用指甲一道一道用力刮出。

似恨極。

南栗沉思,恍然大悟一個驚人的事實:

單莉的五官,和南栗有某種程度上的相像。而她倆,又與這女孩麵容相像。

段平洲回家時,那照片大大咧咧地擺在飯桌上。

相處太久,南栗被剝奪自由,對段平洲的怨恨日益加深,已不怕挑釁他。

段平洲揚手就甩她一個巴掌,打偏她的臉:“誰她媽準你亂動我的東西。”南栗嘴巴裏馬上嚐到鐵鏽味。

果然如此,果然。南栗頓覺悲哀。悲哀的不是她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她和單莉都隻是替身。

悲哀的是,她居然為這種印證,而難過得天崩地裂。

可是,段平洲一轉身,又把那照片撕得粉碎,氣急敗壞摔門而出。

南栗愣了下,忽然心跳如鼓。段平洲沒有反鎖門!

報警不重要,回家才是。她揣著段平洲的錢包直奔車站。

奶奶還未出院,卻有了專人護理。虛掩的房門內,母親和疑似她新男友的男子,親昵地擠作一堆,說著話。

母親說:“我估摸著這老太婆還存了幾萬退休金,問題是我怎麼都撬不開她的嘴。”

男的說:“急什麼,總能想到法子,你都能說服她賣掉自己的孫女,還有什麼辦不到?”

母親說:“拜托,別說‘賣’這麼誇張。那死妮子對我不好,我給她找了個長翅膀的靠山,簡直以德報怨,有什麼不好?”

“收了兩百萬聘禮吧。你怎麼說動老太婆的?”

母親繪聲繪色地說:“對這老太婆來說,誰都沒她兒子緊要。我就跟她講,我知道你那報應兒子在什麼地方,我可以安排你們母子團聚,偷偷見上一麵——”

男的變了聲調:“你還在跟他聯係?”

“死相!我騙她的。”母親得意地道,“我不相信,以老太婆現在這副一條腿都邁進了棺材的樣子,不想見兒子?我又說,打點這一切需要很多錢,恰好那個叫段什麼粥的家夥找上門,來找那死妮子,看得出對那死妮子很有意思。我就循循善誘地跟他‘談生意’,把南栗托付給他了呀……”

母親對自己的生財之道,引以為豪。

死死盯著房間裏曾經最親現在卻是最陌生的人,南栗不流淚,直哆嗦。

她腿一軟,膝蓋撲通磕地上。

母親好奇地張望門外,南栗早爬起來跑沒影了。

南栗沒有回家,遊蕩街頭,沒有人清楚,一天中她心裏的板塊漂移,大陸變遷。都是很大動靜的事,她偏偏無聲無息。

隨後,她長歎一聲,打算回洛陽了。

臨走前,去了一趟醫院,站在病房外麵默默地同一無所知的奶奶告別。

這世界有時太迫人,南栗誰都不怪,她信命。

南栗離奇地歸來,段平洲有瞬間的驚喜。

然後,充滿痛楚的吻,落在南栗花瓣一樣的唇上。

他沒問她為什麼回來,隻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以前洛陽城有對很窮的夫妻,育有一子。男孩的父母窮則思變,幹起了賣早點胡辣湯的營生。積累資本後,他們擴大經營規模,冬天賣牛肉湯、驢肉湯,夏天批發冰棍,生意越做越大,逐漸投資了出租車,倒賣房屋,開廣告公司……終富甲一方。

男孩有個青梅竹馬,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男孩愛女孩至深。但直到女孩和一個有老婆的詩人私奔,男孩才知道女孩其實瞧不上暴發戶,她愛陽春白雪。

男孩的母親為開解兒子,陪他外出旅遊散心,半道上他接到了女孩的求救電話。

原來詩人老婆千裏追夫,女孩怕極,更怕詩人回心轉意。

男孩擔心女孩,飛車前往,車速太快失了控,迎頭撞上泊在路邊的重卡,男孩的母親當場殞命。男孩打完120,就撥女孩的電話。即使要死,他也希望在這世上最後聽見的是她的聲音。

未及開口,女孩告知他:詩人和妻子說清楚了,協議離婚,事情很圓滿。

以及:“借今天這機會我和你也把話說清楚,別再纏著我了,我們做陌生人吧。”

電話就這麼斷了。

男孩沒死成,隻是他間接害死了母親,他爸至今不肯認這孽子,隻給他錢。

他真成了暴發戶,失去了所有,有錢成為了他人生唯一的注腳。

“那麼女孩呢,男孩放過她了?”南栗問。

“嗯。洛雅怕擔責任、被報複,逃往國外,結果飛機失事,掉進太平洋,葬身魚腹了吧。”

原來他愛的人叫洛雅。

南栗沉默了一下說:“你連她都能放過,卻不肯放過我這麼一個替身?”

段平洲麵無表情地宣判:“絕不。隻有我一個人痛,太寂寞。”

南栗認識段平洲一年零兩個月時,她第二次擺脫他的機會突然造訪。

郊區別墅的窗戶年久失修,窗欞開裂,段平洲請了維修工。為了避免南栗和維修工對上暗號什麼的,段平洲守在南栗身邊寸步不離。

不過那維修工比較倒黴,修葺三樓窗戶時,一不小心腳下踏空,掉進了樓下花壇。

段平洲驚聞一聲“救命”就往樓下衝,倉促離開,就沒顧上身後那雙發亮的眼睛。所有的門再次為南栗不設防地敞開了……

她按住擂鼓似的胸口,跑到一樓,工人墜樓是在正門邊,南栗則跑到別墅背麵,擰開鎖,手足並用地從某扇窗戶翻了出去。

南栗就這樣赤著腳,像一隻被重新放歸自然的野兔一樣,一步一步,永遠地跑出了段平洲的生命。

把工人送去醫院的路上,段平洲醒悟到什麼似的,猛砸了一下方向盤,差點沒把卡宴撞橋墩上去。

可人命關天,他沒法掉頭。

段平洲把工人在醫院安頓好回到別墅,南栗果然逃了。他一邊撒網找人,一邊期待南栗能像上一次那樣乖乖回來。

他安慰自己,不會的,南栗愛他。這一點他無比確定,所以他們之間不是單純的人口買賣,或者囚禁與被囚禁的關係。

但如果說是兩情相悅,南栗自願留在他身邊——好吧,夠了,段平洲還沒唯心到這地步。

心亂如麻地過了一周,段平洲漸漸開始相信,最神似洛雅的替身可能就此沒了。

——有什麼關係,瞧把她能的,不過一個替身而已,不及洛雅千分之一!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段平洲搬離別墅回到洛陽市黃金地段的住處不久,對麵樓層就多了一雙眼睛,藏在暗處,晝夜不息地望著他。

南栗租這CBD住房花費不小,她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還清段平洲的錢,就像他一輩子也償不了她的情。

南栗想,她會永遠記得。

他傾身吻她的時候,溫柔地遮住星光。

記得他眼中火焰,唇裏的蜜,笑起來的弧度,喊她名字的聲音。

那些相處的晨晨昏昏,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對感情很好的情侶,愛得沉醉。

南栗隻付了三個月房租,直到期滿最後一天,她在樓下堵住給段平洲送外賣的小哥,請他捎帶去一張字條。

段平洲順著字條指引,來到對麵樓層南栗住了三個月的房間,看到南栗生活過的痕跡。

那種“南栗就在附近卻又被她逃脫”的感覺,差點沒把他逼瘋。

桌上有一台沒帶走的二手筆記本電腦,一個播放器界麵打開在屏幕上。他戴上耳機,雙擊列表中唯一的音頻,南栗的聲音流淌出來……

“段平洲,我無數次地想過,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是我長得和你心愛的洛雅相像?為什麼我那天要去豆瓣小組發帖,讓你看到我頭像裏的照片就暗暗發了瘋?為什麼你的愛永遠向著洛雅,卻把恨統統丟給我?

與其驚訝為什麼我知道這些,不如去後悔你有每天記事的壞習慣吧。

我知道,在我同你初見,然後離開的那天,那個讓你語氣陡變的電話,來自你的助手。他告訴你,洛雅沒有死,他甚至查出了她在舊金山的住址。

我走之後,你直飛舊金山,趕往九曲花街一帶。你要去報仇雪恥,臨行前你的助手百般勸阻。

他們不知道,其實,你隻是去告訴洛雅,你依然愛她——太長時間的失去讓你冷靜,並懂得了寬宥的意義。你想求她跟你回家,你失去親人的愛,從此隻剩她與你相依為命。

洛雅把你的寬容和癡情視為一個圈套,嚇得魂飛魄散。

多諷刺,事隔多年,你最愛的女子還是不要你。

你那顆碎成八瓣兒的心,就在那時徹底喪失愛人的能力。大概和我無意翻到你的記事簿,發現哪怕我願意當替身,你愛的也隻會和隻能是洛雅時,一模一樣。

你相信嗎?當了你心愛女人的替罪羊,我未恨過你。我時常也會賤兮兮地想,這樣也好,因為你那麼愛洛雅,傷害了她遲早會後悔心痛;傷害我,你卻可以鐵石心腸,永無愧疚。

我舍不得你心痛,我要你永遠驕傲飛揚,沒有煩惱。

我想你不會找我,這令我安心,何況你也找不到我。世界浩瀚得像海一樣,總有地方容得下我這一顆微塵。”

小半年過去,段平洲的房間又有了新麵孔的美女進進出出。

洛陽牡丹,年年花開如許。

姑娘好像春風吹又生的韭菜,一茬接一茬。但是天底下隻有一個南栗,你看輕,或不珍惜,都隻有那麼一個南栗,碎了心就永不回頭。這也是不講道理的。

隻是連段平洲都沒發覺,他實行競爭上崗的女友們,衡量的標準不再是長得像洛雅,變成了長得像……

原來命運一再反複。唯一不變的,是命運下體無完膚的人們。